第44章 淮生

影子先生說, 可以久到不可思議。

比八十歲還要久。

久到足夠去做所有想做的事,把所有想去的地方都走完。

明危亭在輪椅前半蹲下來,他想了想, 慢慢開始給駱熾講海上的景色。

岸上的人看海會覺得廣闊遙遠, 其實到了海上, 會發現不同的海有很多變化。

天氣最好的時候,微風掀起的海水會細致分層。陽光會像是金粉一樣被細細撒上去, 每個角度都不相同,海水會變成像是寶石一樣的藍綠色。

夜裏的海和夜空會融成一體,但並不難分辨, 因為交界的地方會有燈火。燈會勾勒出建築物沉默的輪廓, 那些光和影子全映在水裏, 像是復制出了一小塊獨立的世界。

冬天最好窩在郵輪的房間裏, 那時候的海是種冷淡的藍灰色,霜花會結在窗外,屋子裏溫暖的水汽會蓋上一層水霧。

夏天的海很適合潛水, 等太陽把海面曬得風平浪靜,水下會有顏色斑斕的魚群。常有人浮潛的地方,魚群變得不怕人, 會主動繞著潛水者遊來遊去……

光是看遍海上景致的變化,就要花上幾十年, 然後還要上岸。

岸上有更多不同的景色,要和每個地方的風打招呼,要去摸一摸每條溪水裏的漣漪, 要去追喜歡的星星。

明危亭不習慣說這麽多話。

他的確早想和駱熾說這些, 所以早做了準備,但在開口之前, 依然會去考慮話說盡了要怎麽做。

……

到了真正和駱熾說起這些的時候,看著駱熾的眼睛,他才發現這種考慮其實沒有必要。

駱熾全神貫注聽著他說,因為恢復的聽力仍弱,所以又努力配合去辨認他的口型。

明危亭的語速不快,正好方便他理解。駱熾的身體被困在輪椅裏,眼睛裏的期待卻涓滴匯聚,越來越明確,越來越亮。

明危亭握著駱熾的手,半蹲在輪椅前,仰頭看他。

他想,任何人被駱熾這樣看著,大概都會忍不住想要翻遍所知的全部,把每一件事都講給他聽。

“……好好養病,可以活很久。”

明危亭最後回答他:“把這些地方都走完,在一個地方定下來休息,休息的時間和到處玩的時間一樣長,然後再全都走一遍。”

駱熾忍不住笑了:“那也太久了。”

他聽得實在向往過了頭,雖然嘴上這麽說,期待卻已經完全不加掩飾地透出來,甚至想一養好身體就立刻去海上玩。

明危亭的眼裏也露出笑意,他摸了摸駱熾的頭發,輕聲說:“不久。”

現在的駱熾還不記得很多事,有時他寧可駱熾一直這樣什麽都不記得下去。可看到駱熾為遺產分配錄制的視頻,在任夫人送給駱熾的別墅裏,這種想法就又有變化。

直到手術之前,所有發生過的事留下的痕跡,都還會藏在那片濃霧裏。

駱熾由裏往外走,早晚避免不了要穿過它們。

……

但至少現在,有片海在霧的盡頭等著了。

“不久。”明危亭對他做出邀請,“火苗,病一好就來海上玩。”

駱熾的唇角壓不住地擡起來,他用力點頭,又因為這個動作迅速引發了一陣強烈的眩暈。

落在明危亭的臂間,駱熾才發現天色不知什麽時候居然已經全黑了,他身上沒有一點力氣,連手指也動不了。

一種久違的、極端輕松的疲憊裹住了他——上一次相似的印象好像還是一場篝火晚會。他玩得實在太高興,累到一根手指都不想動,閉著眼睛沖了澡,胡亂用毛巾擦了一通,晃晃悠悠一頭栽倒在松軟的大床上。

……怎麽會這麽舒服。

他絕對是這個世界上最幸運的人。

明危亭把駱熾從輪椅裏抱出來,讓他能夠把頭靠在自己的肩上。

駱熾已經有一點迷糊,他還在整理明危亭說過的話,因為不清楚會不會忘,所以盡量翻來覆去地在腦海裏復習:“影子先生。”

明危亭低頭看他:“怎麽了?”

駱熾記住了要去找風和溪水。這些倒是不難,他曾經跟著任姨去登山,稍微深一些的山林間就常有溪水,沿著巖石蔭涼的縫隙流淌匯聚。

駱熾被難在了第三句:“要怎麽追喜歡的星星?”

他等了一陣,卻沒有像平時那樣,立刻聽到回答。

……

駱熾把身體裏僅剩的力氣搜刮一通,終於張開一點眼睛,剛好撞上了明危亭的視線。

明危亭點了點頭,居然也問:“要怎麽追?”

駱熾驚訝地看他。

“不太清楚。”明危亭繼續說,“目前沒有成功。”

明危亭說:“被邀請了去做客。現在天黑了,還在門外。”

駱熾愣了兩秒鐘,看著明危亭的眼睛,忽然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

聯系起影子先生這些天一本正經的自我介紹,不知是被戳了那個地方的笑點,駱熾忽然繃不住地笑出來:“怎麽這麽過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