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寅時三刻,一輛掛著羊角宮燈的青篷馬車停在了顧府大門。

車廂裏一個眉目周正,年過四旬的英偉男子正端著盞茶慢慢啜飲著。

他身旁的灰衣長隨給他續了茶,道:“即是來接顧大人,大人又何必如此高調?這上京誰不知曉刑部的左侍郎大人最愛在馬車上掛羊角宮燈。”

“本官就要如此高調,瞧瞧那群番子敢不敢提刀來殺我?”談肆元冷哼了聲,“昨兒長安街的亂子,東廠還有錦衣衛那些人真以為做得瞞天過海、天衣無縫了?真當我們刑部的人好欺?”

灰衣長隨心知自家大人這暴脾氣是聽不得任何勸解的話了,只好截了話茬,另起爐灶。

“小的聽說顧大人傷勢不輕,今兒的早朝也不知曉能不能挺過去。”

談肆元捏著茶蓋撥了撥茶沫子,道:“旁的人本官不知,但允直那小子,你且瞧著,只要有一口氣在,只要許鸝兒的案子未能上達聖聽,他便不會倒。”語氣竟是異常的篤定。

“大人說過的話何曾錯過?小的信大人,便先給顧大人沏上一壺好茶罷。”

灰衣長隨第二盞茶剛沏好,便聽車門外傳來一聲低沉的聲音。

“談大人。”

灰衣長隨忙上前開了車門,門外,一道挺拔的青色身影立在茫茫夜色裏,蕭蕭肅肅,如濃墨揮就的華茂秋松。

灰衣長隨不由喟嘆,難怪主子訓斥族裏的年輕郎君時,總忍不住要將這位顧大人掛在嘴邊,的確是俊朗有豐姿。

顧長晉沖談肆元拱手作了個長揖。

談肆元放下茶盞,快言快語道:“允直,快上車。”

等顧長晉上了馬車,又細細打量他,見他面白如紙,唇無血色,便冷聲道:“你放心,這口氣,咱們刑部咽不下,早晚要叫那群閹人付出代價。”

聽見自家主子又在說些意氣用事的話,灰衣長隨輕咳了聲,給顧長晉遞茶盞,恭聲道:“顧大人請用茶。”

顧長晉道了聲謝,又聽那長隨道:“昨兒左侍郎大人知曉您在長安街遇刺,差點兒便要提劍去東廠砍下楊旭的人頭。”

楊旭是司禮監六名秉筆之一,嘉佑一十五年提督東廠。

都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楊旭一家便是如此。家中男丁個個都領了個官職,便是最不濟事的楊榮,也得了個庠生的功名,正等著楊旭給他安排個一官半職。

楊榮是楊旭親哥哥唯一的兒子,生得五大三粗,在昌平州是出了名的無法無天作威作福。隨著楊旭在司禮監的地位水漲船高,他行事也愈發橫行霸道,欺男霸女的事沒少做。

當初顧長晉接到北鎮撫司移交來的案宗,稍一翻閱便看出了這案子的蹊蹺。

犯婦金氏的供詞情詞不明、前後不一,與那憑空冒出來的樂工的供詞在細節上全然對不上。那兩張賣身契的字跡一看便知是新近偽造的,而非那樂工自稱的兩年前的字契。

顧長晉心思機敏,這兩年接觸了上百個案宗,又深入民間調查過十數個懸案,在查案斷案上自有自己的一套,幾乎就沒出過錯。

將案子裏的疑點稟告給談肆元後,他便親自去了昌平州暗訪。而談肆元領著刑部的人直接去北鎮撫司的詔獄搶人,將金氏關押到刑部大牢。

談肆元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楊旭做的那些事,真以為旁人不知?若不是聖上仁慈,他那顆腦袋都不知掉多少回了!”說著話鋒一轉,對顧長晉道:“你那長隨昨個同我道,你手裏有楊旭賣官鬻爵的證據,現下可帶來了?”

顧長晉頷首,從袖筒裏抽出一封已經拆過的信。

“下官成親那日,有人將這封信混在賀禮中,送到下官府上。信中寫明楊旭在過去五年賣掉的官位共有二十八個,斂財十五萬兩白銀。”

談肆元慢慢掃過信中所舉的官職、買賣價格與買賣年月,原先浮在臉上的怒意漸漸散去,面色反而凝重起來。

到底是浸淫官場二十多年的人,不過瞬息便覺察出不尋常之處。

顧長晉剛從昌平州暗訪回來,便有人悄悄送來這信。

這是有人一直盯著刑部,想要借刑部這把刀來殺楊旭呢。可楊旭身後站著那位大掌印,又豈是那般容易扳倒的?

如今的朝廷亂象四生,幾股復雜的勢力盤根錯節,暗湧不斷。今日敵可成明日友,同路人亦能在岔路與你分道揚鑣,甚至往你後背狠狠捅上一刀。

誰都不能輕信,這封來路不明的信更是如此。

談肆元垂下手,將那信遞給一旁的灰衣長隨,道:“看清楚了是何人送來的信沒?”

顧長晉搖頭道不知,“下官成親那夜,府裏人多且吵雜,送信那人作小廝打扮,垂頭將賀禮一遞,便轉身鉆入人群裏,沒了蹤影。”

那日談肆元也派了人送禮的,自是知曉刑部那群司官鬧洞房鬧得有多狠。那等情形下,的確不會留意到一個有心要混水摸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