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木盆裏的溪水輕輕晃蕩了一下。

容舒抿了抿唇, 果真是大伯母嗎?

那個會在沉茵院給她做好吃的蒸酥酪,讓大堂兄陪她堆雪,永遠不爭不搶、眉眼含笑的大伯母嗎?

容舒垂下眼。

今歲的四月, 狀元胡同仕子暴動那一日, 阿娘曾經提過一嘴, 說大伯母莊子上的莊頭十分不妥,對莊子上的事一問三不知的,一看便知是偷奸耍滑。

如今想想, 不是那莊頭偷奸耍滑,而是那人從頭到尾就不是莊頭。

阿娘心心念念想著替大伯母換個莊頭,可大伯母呢?大伯母前世可是眼睜睜看著阿娘被流放的。

思忖間,手上忽然一輕。

顧長晉單手托起她手裏的木盆, 另一只手緩緩貼上她臉頰, 用指腹擦去她頰邊的水珠,低聲道:“別擔心,許多事還未發生,也還來得及。”

他的手指很涼, 指腹帶著薄繭, 擦過她臉頰時,有些癢還有些難以言喻的溫柔。

四野寂靜, 密林深處飛鳥啼叫的聲音將這片小山谷襯得愈發靜謐。

容舒“嗯”了聲,輕輕別開臉,往後一退。

烏黑柔軟的發從他手背輕輕劃過, 指尖的軟玉溫香也瞬間消散, 顧長晉垂下手。

二人沉默間, 一道雀躍的聲音突兀響起。

“姑娘!”

容舒偏頭, 循聲望去, 眼睛霎時一亮,道:“落煙姐!”

落煙身後還跟著柳萍和常吉,三人瞧著有些狼狽,身上俱都帶了傷,但好在並不嚴重。

“你們怎麽找到我們的?”容舒上前攙住落煙,好奇道。

落煙仔仔細細看了容舒一眼,見她安然無恙,連根頭發絲都傷著,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顧大人留下了暗號,我們是順著那些暗號找過來。那幾艘貨船撞上來時,常吉敲開了我與柳萍的門。我們本要去找姑娘,常吉說顧大人已經去了,強行拉著我與柳萍跳船。”

落煙說到這,狠狠剜了常吉一眼。

常吉這一路就沒得過她一個好眼色,脖子上的一道傷還是落煙給招呼的。見她又要算賬,趕忙躲過她,上前給顧長晉復命,道:“主子……”

話說一半,眼睛對上顧長晉的眼睛,舌頭登時一打結,不明白自家主子緣何要用這種讓他頭皮發麻的目光看他。

顧長晉掃過他身上的傷,道:“可還有哪裏受傷了?”

常吉這才反應過來,自家主子是在關心他有沒有受傷呢。

一時還有點不好意思,他皮糙肉厚的,自小陪在主子身邊不知受過多少傷,雖然昨夜那幾艘松油船炸開時,他差點兒沒被震暈過去,但這些傷跟從前受的傷相比,卻是小事一樁了。

“主子放心,我沒事。”常吉打量了顧長晉幾眼,又道:“倒是主子你,是哪裏受傷了?”

顧長晉的面色很不好,他慣來能忍,再重再痛的傷落在他身上都跟毛毛雨似的,鮮少會露出痛色。

可常吉看得出來,主子這會很痛。

看出他眼底的擔憂,顧長晉提唇笑了笑,雲淡風輕道:“小傷,不礙事。”

又問:“客船上的人都如何了?”

那艘客船上除了他們這一行人,還有艄公關老丈和三個跑海的夥計。

昨夜顧長晉察覺到危險時,便已經吩咐常吉叫上落煙和柳萍,帶著那幾人逃生,而他自己去救容舒。

“關老丈和兩個夥計都無事,屬下將他們安頓好了,方才按照主子的記號找過來。”

“還有一人呢?”顧長晉問。

常吉默了下,道:“死了,那人被一根鐵釘刺中後腦,沒能活下來。”

顧長晉沉默,片刻後方道:“好生撫恤,多給些銀子,若是家中有父母妻兒的,派個人去告訴他們,他是為了救人而死,乃忠義之士。”

常吉應“是”,接著道:“屬下天不亮時曾悄悄潛回去江邊,那上頭飄著四、五具屍體,應當就是原先貨船上的人。初此之外,江邊岸上也有十來具屍體,從衣服上看,應當與貨船的人是一夥的,十有八九是要來追殺我們,但不知為何,竟然都死了。”

“可有打鬥的痕跡?”

“有。”

顧長晉目光微凝,“馬上有人來接我們了。”

常吉皺起眉頭,“是誰?不會是六邈堂的人吧?”

顧長晉淡淡道:“不知道,或許是六邈堂的人,也或許是都察院的人,甚至有可能是宮裏的人。”

宮裏的人?

常吉眼皮一跳,想問為何宮裏會來人,只顧長晉沒給他這機會,說完那話便轉眸看向不遠處的姑娘。

“容姑娘,能隨我進屋一趟嗎?”

容舒正在聽落煙說話,聞言便回眸看了看他,踟躕間,又聽他道:“很快便會有人尋過來,我還有些話想與你說。”

容舒於是不再遲疑,跟在他身後入了屋。

屋內的火還未滅,一邊整整齊齊地放著兩件支在木頭上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