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龍陰山, 青巖觀。

夜雪如絮。

寶山剛經過一株松樹,一團拳頭大小的雪便“啪嗒”一聲從松枝掉落,砸入他的脖頸裏, 直把他凍得渾身一激靈。

他卻來不及拍走衣領裏的雪, 端著一盅熬得糯糯的粥, 往茅屋去。這幾日沈姑娘都沒好好吃東西,不過三日,下頜就已經瘦得冒尖了。

寶山自小在觀裏與師尊相依為命, 打小就沒甚玩伴,好不容易觀裏有旁的人了,自是開心的,恨不能沈姑娘能留下來做他師妹呢。

按說那位郎君昏迷得越久, 沈姑娘就能在道觀裏留越久。可眼見著沈姑娘一日日憔悴, 他又希望那位郎君早日醒來。

思忖間,他人已經到了茅屋的門外,正要敲門,忽聽裏頭傳來一道溫婉的聲音:“已經是第四日了, 他還未醒來。道長可要再給他換一劑藥?”

小娘子輕軟的聲音裏, 是掩不住的擔憂。

寶山生怕自家師尊說出甚叫沈姑娘擔心的話,忙騰出一只手, 正要推開房門,眼角余光倏地一亮。

一道粗壯的紫電在漆黑的夜幕裏驟然出現。下一瞬,便見無數細小的閃電從那紫電裏分離, 頃刻間便布滿了一整片夜空。

整個世界仿佛被一張光網籠罩, 沒一會兒, 巨大的悶雷聲從四面八方滾滾而來。

寶山長這麽大, 何曾見過此等異象?

不由得頭皮發麻。

這景象怎地那麽像師尊提過的天怒之象?

茅屋裏, 閃電布滿夜空的那一瞬間,清邈道人便屏息望向手裏的蒲扇了。

只見那破破爛爛裂開了三條裂縫的扇面,正緩緩地裂出了第四道裂痕。

“轟隆隆”地雷鳴聲在耳邊炸響,震得這天地仿佛下一瞬便要四分五裂。

容舒怔怔地望著清邈道人手裏的蒲扇。

“陣成了!”

清邈道人來回走動,不時揮動著手裏的蒲扇,目光炙熱而瘋狂,嘴裏不住地念著“陣成了”。

半晌,他像是想到什麽,扭頭看向容舒,急切道:“快看你的左掌!”

容舒如同提線傀儡一般,張開左掌,垂眸望著。

只見她細白的掌心裏,她食指與中指的指縫緩緩生出了一條線,蜿蜒著延伸至她的掌根。

“那是你新的命線!”清邈道人激動道。

幾乎在清邈道人話落的瞬間,容舒仿佛聽到了一道“哢嚓”聲,從靈魂深處響起。

像是一把困在體內的枷鎖被生生掰斷,在體內徹底消散,渾身一輕。

容舒眼睫輕輕顫了下,很快便有了濕意。

纖長的下眼睫仿佛不堪重負一般,微一低,一滴淚珠滴落在顧長晉骨節分明的手掌裏。

男人的手動了下。

仿佛感應到什麽,容舒側頭看向竹榻,那裏,面容蒼白的男人緩慢地掀開了眼皮。

睜眼的瞬間,他便望了過來。

他靜靜看她,許久,擡手擦去她腮邊的淚,低啞著聲道:“我昨夜夢見你哭了,都說夢是反的,你怎麽真的哭了呢?”

容舒不知他說的“昨夜”是等了四十年後的“昨夜”,只當他說的是他昏迷這幾日做的夢。

“顧長晉,你昏過去四日了。”容舒好不容易憋回去的淚意再度泛濫,“你的心跳還停了片刻,我差點兒以為你要醒不過來了。”

顧長晉笑了。

為了見她,他等了那麽久。

只要她在,他怎舍得不醒來?

男人的目光帶了些癡,也帶了點兒貪婪。

當他抱著她的骨灰,走入青巖觀時,他所求的不過是再見她一眼。

他以為等他真見到她了,他大抵會覺心滿意足的。

可人當真是頂頂貪心又頂頂不知足的動物,真看到她了,他又想繼續看她,日日夜夜,一眼又一眼。

眼皮才剛闔下,便又迫不及待地睜開。

仿佛慢上一息,都叫他難受極了。

“莫哭,我沒事,我沒事了。”他極盡溫柔地擦著她越來越濕的臉龐,“都怪我沒早些醒來,嚇著你了。”

容舒咬著唇,漸漸止了淚意。

小兩口這會瞧著濃情蜜意的,一邊的清邈道人縱然有許多話要問,也知曉眼下不是良機。

正要出去茅屋,將這裏留給容舒二人時,顧長晉卻叫住了他。

“清邈道長——”

清邈道人腳步一殺,握著蒲扇扭頭看他。

這位矜貴的太子殿下,在昏迷前根本不知他的道號,只喚他“道長”。眼下這一聲“清邈道長”不僅知曉了他的道號,語氣裏竟然也多了一絲熟稔。

“多謝道長相助。”顧長晉鄭重道。

前世在地宮,清邈道人竭盡全力助他設陣,若非如此,他便是到死也見不著容昭昭。

清邈道長卻搖頭,“謝老道作甚?老道借殿下參了道,老道已是得益良多。”

他擡手,露出蒲扇上的第四道裂痕,道:“殿下大抵不知,有多少道士窮極一生都不能有此境遇。是以,殿下不必言謝。你與老道之間的因果在今日也已了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