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姜鸞是在沉睡中被叫醒的。

明亮的燭火下,她素手掩著呵欠,烏黑眸子裏一層困倦的薄薄淚膜。

擺在長案側邊的胡床處,裴顯撩起衣擺,安然坐下,腰間懸掛的長劍橫放在膝頭。

正對面的竹席上,端正跪坐著面無表情的謝瀾。

“禮部篩選出京中世家裏十幾位郎君的小像,臣早上叮囑謝舍人送來臨風殿,供公主挑選。卻聽說公主突然改了主意?”

裴顯雲淡風輕道,“符合公主心意的駙馬挑選條件,謝舍人並未將原話帶到。還請公主當面復述一遍?”

“不必復述了。”姜鸞擡手,漫不經心一指謝瀾,

“就謝舍人這樣的。對了,姜氏和謝氏兩姓親上加親,皇後娘娘那邊同意了沒有?”

裴顯唇邊噙著淡笑,從袖中取出一張大紅書帖,傾身往前,往前推了推。

“這是謝氏家主今晚送過來的。此等私密之物,原本不該現於外人面前。但謝氏不欲節外生枝,特意叮囑臣,只公主一人觀閱此貼即可。”

白露過來雙手接過紅貼,知道其中利害,不敢打開,原樣呈給姜鸞。

姜鸞打開掃過幾眼,“嗯,八字合婚書?”

裴顯頷首:“謝家郎,王氏女。謝氏和王氏早已暗中相看多時,只是還沒有正式過下六禮,不好知會各方。謝舍人家中——”

他擡手一指面無表情的謝瀾, “前幾日,將兩家庚帖拿去白馬寺合婚,佛前蔔了個八字相合,上上大吉。再過些時日,應該就要正式納彩了。”

姜鸞合上八字合婚帖,想了想,“王氏女,可是王相家的孫女?”

“正是王相的嫡孫女,王六娘。”

裴顯心平氣和地勸慰,“婚姻是人生大事,公主莫要因為一時玩笑,耽擱了王謝兩家的好事。”

姜鸞懶洋洋地斜躺著,把合婚帖遞還回來,

“督帥半夜過來一趟,吵人清夢不說,還把本宮才相中的駙馬折騰沒了。督帥拿什麽賠我。”

這話說得半真半假,誰也看不出,此刻面前這位面容嬌憨的小公主,心裏打得究竟是什麽算盤。

裴顯不願費心思去猜。

一聲清越龍吟,隨身佩劍出了鞘。

他受封河北道兵馬元帥當日,朝廷一同賜下了‘劍履上殿’的恩榮。

他入宮隨身攜帶的佩劍,不是尋常文人雅士喜愛的未開鋒的裝飾佩劍,而是上過戰場,飲過敵血的兇兵。

三尺青鋒在燈下顯出幽亮泓光,殿裏眾人臉上齊齊變色,原本松散的氣氛倏然繃緊。

就連坐得筆直的謝瀾,也為之側目,偏頭掃過探究的一眼。

裴顯自己倒是極隨意地拿起一塊布帛,不緊不慢擦起劍,

“京城百萬人口,朱雀大街兩邊開門往裏的都是高門大姓。公主慢慢挑選,自然會有合適的。”

姜鸞睨著他手裏的泓光流動的長劍,嘖了聲,

“好好說話,半夜拔劍威脅誰呢。”

“豈敢威脅。閑著無事,擦劍罷了。”裴顯慢條斯理擦好長劍,食指輕輕一叩劍身,嗡地一聲長鳴。

他再開口時,仿佛利劍出了鞘,沉穩話語裏帶出尖銳試探,

“謝舍人家中正在議親,即將和王氏下定,卻看不出公主臉上有多少哀傷神色。可見公主對謝舍人的這份‘中意’並無太多真心實意。所謂‘一眼相中’,或許只是相中了謝舍人的相貌?以後若多見了幾位才貌雙全的郎君,公主說不定會更中意?”

姜鸞靠在羅漢床頭,托著腮笑。

她的五官生得極精致,但還在長身體的年紀,眉眼尚沒有完全長開,姝麗中顯出三分稚氣。

但燈下淺笑的時候,一雙烏黑杏眼泛起瀲灩波光,那三分稚氣便消散了個幹凈。

她悠然道,“督帥篤定知道我不傷心?”

她眼睛裏帶著笑,手往往翹首長案下方摩挲,不知按了哪處機關,長案側邊彈出一個長方形的暗格。

暗格裏赫然又放了一柄兩尺長的蛇皮軟鞘薄刃短劍。

“先帝防身的禦用之物,一對雌雄雙劍,我央了好久才賜下的。”

她把小劍從暗格裏取出,也學著裴顯的樣子,橫放在自己膝頭, “督帥前幾天搜走了一把雄劍,還剩一把雌劍,一直放在這處暗格裏。”

裴顯的視線落在那把雌劍處,“這麽喜歡在臥寢處藏兵器?”

“活著不安穩,半夜都能被人踢開門,身邊總是要放點兵器的。”姜鸞坦然道。

一邊說著,她親昵地摸了摸小劍的蛇皮軟鞘,

“今夜踢門進來的是裴督帥,這柄劍是用不著了。但是如果今晚闖進來的是城外叛軍呢?萬一皇後娘娘反悔,半夜拖我去城外宗廟修行祈福呢?萬一聖人夜裏突然傳下聖旨,打發我去塞外和突厥王庭和親呢?”

她撥開蛇皮軟鞘,寒光出鞘,薄刃在燈火下如一汪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