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姜鸞醉得沉了。

在極深沉甜美的夢鄉裏, 她看到了除夕夜裏送儺的歌舞長龍。

她和她喜歡的人,並肩站在城墻上,她俯視著京城萬家燈火, 家家戶戶門外點起熊熊的大火堆,仿佛千萬個螢火蟲在面前閃耀, 她快活地感嘆,“過年真熱鬧啊。”

“今年怎麽樂意和我過年了?”她愉快又滿意地問, “不忙你的政事了?”

身側那人簡單地唔了聲。

她往發聲的來源處去看, 熟悉修長的身材, 寬闊堅實的肩膀,面容卻陷進大片的城樓陰影裏, 模糊不清。

“裴相?”她忽然有點不安,“和我過除夕的是你麽, 裴相?”

周圍瞬間光芒大亮, 映亮了身側那人模糊的五官。

他轉過頭來, 儀態從容,神色冷峻, 鳳眸狹長,平靜表面隱含銳利鋒芒,一眼令人無所遁形。

“叫小舅。”他在明亮的燈火下說。

姜鸞在夢裏也感覺似乎哪裏不對。

“我們早不是舅甥了,蘭花玉牌我都還你了。”

身側的人露出了她極為熟悉的皺起眉峰的沉郁表情。

他轉身回去, 大片的陰影從四方聚攏過來, 重新籠罩了他的面目五官。

低沉決絕的嗓音從陰影裏傳出, “別來招惹我。去找謝五郎。”

“嗯?”姜鸞聽不明白了。

“叫我找謝五郎做什麽,我又不想和他過除夕, 看送儺。”

眼前場景忽然劇烈的變幻。

她濕漉漉地躺在江岸邊, 頭頂一輪深秋的初陽, 她像受驚瀕死的小獸,死死地拉扯住面前人的衣袖不放手。

秋日的太陽從江對面冉冉升起,寒風料峭,陽光斜照過江灘,映照出大聞朝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一任河北道兵馬督帥的面容。

姜鸞渾身在江水裏泡透了,不受控制地細細地發著抖。一片空白的大腦什麽也沒有想,她只是仰著頭,失神地看著面前一身戎裝的陌生男人。

他也在低頭看她。

她夜裏在江裏瀕死,受驚過度,神志混沌,本能地抓住身邊的東西不肯放手,保持著一動不動的僵硬姿勢,在江邊躺了兩個時辰。期間她不住地劇烈咳嗽著,泡透了肺的渾濁江水一口一口地往外吐,許多吐到了他身上。

他一動不動地任她抱了兩個時辰。

兩個時辰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她失神地睜著眼,似乎什麽也沒看到,但只要閉上眼,那張英挺冷峻的面容便纖毫畢現地顯露在心底。

她心裏想,他長得真好看啊。

她後來才知道為什麽他也坐在江灘邊不動彈。

身上帶著京城裏被刺殺的強弩傷,守衛皇城的玄鐵騎將士損失慘重,姜姓宗室被亂軍屠戮殆盡,裴顯在養傷的病榻被人半夜推醒,連夜收拾殘局,激烈巷戰了一夜,淩晨時領軍出城追擊亂軍,跳進江裏時身上還發著熱。

救下了她這個宗室血脈,他胸腔裏熊熊燃燒的、支撐著他連夜鏖戰下去的熾盛地獄紅蓮業火,仿佛被一場天降甘霖澆下,熄滅了大半。

姜氏嫡系血脈沒有斷絕,他救回了一個,他不再是愧對大聞朝兩百年江山傳承的千古罪人了。

他坐在江灘邊,明亮的秋陽照在他身上,從冰寒江水裏撈出來的年僅十五的皇家幺公主還活著,像只受驚的小獸緊緊抓著他濕透的衣袖,貼在他身邊顫抖著。

他再也起不了身。

在姜鸞今夜的夢裏,那個熟悉的場景忽然改變了。

她輕易地挪動了僵直的手臂,擡起手去,大膽地摸了摸男人冷峭鋒銳的面容。

“笑一笑,裴小舅。這輩子都好起來了。”她在夢裏對他說,“不要總是沉著臉,皺著眉。你笑起來極好看的。”

——

姜鸞醒過來時在淩晨。

她完全清醒時,自己已經吐過好幾輪了。

這輩子活了十六年,頭一回爛醉如泥,醉到完全失去了知覺,被送回東宮時人軟綿綿地就往床上倒,半夜吐了好幾次都沒醒。

幾個大宮女給她灌了兩輪的醒酒湯,苑嬤嬤一邊心疼地給她擦洗,一邊痛罵膽敢把東宮皇太女灌醉的裴中書狼心狗肺,不是東西。

姜鸞都吐完了,身上也收拾地幹凈清爽了,苑嬤嬤還沒罵完。

“行了奶娘,大新年的,歇一歇。”姜鸞哭笑不得,“不過是喝了點酒,何必把人家從除夕夜裏罵到大年初一。”

過了四更天了,已經是新年元旦。正旦大朝會是極重要的大事,不能怠慢,她坐在妝奩台前,正正經經地任憑女官們拾掇起自己。

“昨晚的除夕宴散得早。紫宸殿那邊後來沒傳消息吧?沒消息就是好消息。今早的正旦大朝會二兄自己去最好。”

端慶帝姜鶴望果然支撐著參加了正旦大朝會。

一年之首的大日子,新年頭一回的大朝會,京城裏的官員不論品級,文武百官聚齊,在王相的帶領下入宮參拜,禮儀繁瑣而盛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