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裴顯從東宮後殿寢堂大步出去時, 心頭如毒火燎原,惡意升騰。那個礙眼的牙印始終在他眼前揮之不去。

等他強行按捺著心底的漫天殺意,詳細查問了昨夜他進入卷雲殿後的情形——

仿佛天邊飄來一朵雨雲, 及時降下傾盆大雨,澆滅了蠻荒土地剛燒起勢的熊熊野火, 他心平氣和了。

他仔細查問過昨夜值守的東宮禁衛。他進去卷雲殿後不久,謝舍人被領進去。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 皇太女進殿。

幾乎就在皇太女進去的同時, 謝舍人出來了。

卷雲殿是臨時被劃出來安置宗室外戚的殿室, 東宮禁衛們都知曉裏頭是裴中書和謝舍人。一個是裴太後娘娘家裏的外戚,一個是謝皇後娘娘家裏的外戚, 都是皇太女殿下要緊的親戚,因此才安置在卷雲殿。

看見姜鸞半夜進去時, 禁衛們都以為皇太女臨時有事找他們商議, 看守得格外認真用心。

看到謝舍人幾乎同時出來了, 理所當然以為是皇太女找裴中書私下裏單獨議事。

後來他們被調走,換了姜鸞身邊幾個親信大宮女把守卷雲殿, 也只當他們半夜要議的事格外要緊,不能被他們聽見。

裴顯如今找了他們幾個值守的東宮禁衛詢問起昨夜,倒引起了一絲疑惑。

當值禁衛迷惑地問,“謝舍人早出來了。皇太女殿下進去卷雲殿那陣就出來了, 昨夜歇在含章殿裏。督帥不記得了?”

裴顯鎮定自若地答, “昨夜賞月喝酒,裴某多敬了謝舍人幾杯酒,謝舍人不勝酒力, 半途出去改宿了含章殿, 找你們確認而已。臨時替換殿室的小事, 不必報給謝大將軍那邊了。”

“是!”

裴顯確認昨夜的情形,謝瀾整夜宿在含章殿,剛才看到雪白肩胛那個觸目驚心的牙印時,令他心神劇烈震顫的憤怒和殺意瞬間消失了。

他又想起了被他壓在手肘下的貓兒肚兜。

精妙別致的繡工,柔軟如雲的質地,淡粉的初荷色澤,處處彰顯著姜鸞的個人喜好。

除了她還有誰呢。

裴顯在前殿庭院裏問完話,揮退了東宮禁衛,轉身往後殿寢堂方向走。

走著走著,唇邊漸漸浮起淺淡的笑意。

自從他開始替姜鸞‘籌劃’,他的心境連續多日沉郁,仿佛夏日暴雨前夕天邊翻滾的烏雲,沉甸甸的,越來越陰沉,壓得他睡都睡不好。

當初領兵入京勤王,在城下布陣備戰,枕戈待旦時都能抽空睡一覺。

上元夜到來的前一夜,他居然失眠了,坐在兵馬元帥府的書房裏,對著他親筆寫下的九章條陳,睜著眼看窗外天光大亮。

他沿著長步廊走向後殿的寢堂方向,空曠的長廊裏只有他一個人的腳步聲,他的步伐依舊穩健從容,但步子卻越邁越大。

他邊走邊沉思著,反復推演昨夜發生的事。

謝瀾的酒裏顯然沒有藥。不知是哪一步出了錯,原本下給謝舍人的藥,下到了他的酒壺裏,被他誤服了。

他穩步往寢堂走,心思難得有點亂,不知怎的,此刻忽然想起了謝征。

和他同殿為臣的驃騎大將軍謝征,彼此還算投緣,平日偶爾閑聊幾句。說起與懿和公主的那樁不上不下的賜婚,謝征偶爾和他感慨幾句,說的最多的兩句話是:

‘姻緣天定’。

‘不爭不搶,即是正緣’。

裴顯聽在耳裏,嘴裏不說,心裏看不上這套隨波逐流的姻緣之道。謝征是個好男兒大丈夫,但牽扯到男女之情,就有些英雄氣短。

如今獨自走在空曠的回廊裏,周圍只有他自己的腳步回響,不知怎的,想起謝征的那句:‘不爭不搶,即是正緣’,裴顯的心裏忽然奇異地升起些共鳴。

八個字說得也不是全無道理。

自從姜鸞正月初一那天向他提出要求,要他幫忙‘籌劃’開始,他妥妥帖帖地按照她的要求,精心安排,仔細籌劃,所有人的應對都被他全盤考慮。

上元夜當夜的事態發展,果然也就像他所籌劃的那般,一步步順利走下去,沒有出任何岔子,順利地把謝瀾領進了卷雲殿,當面灌了他的酒。

沒有人知道,掀開他那層從容鎮靜、運籌帷幄的表面,心底早已寸寸皴裂,焦地千裏。

然而,昨晚的意外,卻仿佛半空中傾倒了觀音玉瓶,大片甘霖從天降下,澆滅了地表熊熊燃燒不止的赤烈毒火。

該做的他都做了,該籌劃也都仔細籌劃了,盡心盡力,對得起東宮,事情還是演變到如今的地步。

他淡淡地想,豈不正是天意如此?

裴顯思忖著,緩步往前穿過庭院。冷風徹骨,他卻完全不覺得冷,被他壓在手肘下的精細刺繡的雪白貓兒在他眼前飄閃個不停。

從貓兒肚兜,又想到他自己手肘上的一圈牙印。

由他自己手肘上的牙印,再次想起了她肩胛上的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