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太行山之行五月初十從京城出發, 再回到京城時,已經是六月盛夏裏。

前後打出皇太女儀仗,坐在金輅車裏, 在知了震耳欲聾的鳴叫聲中,從大開的東南城門緩緩駛入城中。

京城百姓提前知道了消息, 車駕回返當天,數萬百姓在長街兩邊圍觀迎接, 鮮花鮮果擲滿了車頭馬鞍。

車駕行駛入東宮之後, 姜鸞吩咐幾個女官拾掇拾掇, 居然收拾出了上百斤的鮮果,全給了淳於閑, 統一發給這次所有跟隨出行的東宮禁軍,每人當晚分了半斤鮮果。

和京城街頭的熱鬧景象截然不同的, 是政事堂裏肅穆的氣氛。

裴顯回到政事堂當日, 踏進明堂門檻, 迎面對著兩張臭臉。

“裴中書跟隨皇太女出行了一趟太行山,時機恰到好處啊。”李相不冷不熱地說, “留下我等在京中左支右絀,焦頭爛額。”

突厥五月裏送來的要求和親的國書,已經驚動了聖人跟前。

最近京城天氣酷熱,端慶帝還是不肯喝水, 夏日裏喝雞湯魚湯這些葷湯又覺得油腥難受, 他身子頂不住,為了國書的事又煩躁,前幾日硬是中了一回暑, 人在寢殿裏撅了過去。

內侍們慌忙回稟了顧娘娘, 顧娘娘哭著來見他, 好說歹說,在寢殿裏放了冰塊。

冰塊消暑倒是好用,但冰塊會化成水,聖人見不得清水,四處放冰塊的角落拿布巾遮遮掩掩的蓋結實,落在端慶帝眼裏,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反倒又引得他發了一回癔症。

明明之前開春那段時日,已經兩三個月沒有發癔症了。

禦醫們也沒法子。屋裏太熱了會中暑,放冰塊會引發癔症,一口清水都喝不得,油膩濃湯又喝不下去。夏日燥熱,無法可想,只能硬生生忍過這個季節。

朝臣們都聽聞了聖人苦夏、身子不好的傳聞,各個長籲短嘆,心情郁悶。

突厥人要求和親的國書,又正好卡在這個時候,不上不下的。

“裴中書回來了,就請看看吧。這就是我們大聞朝的邊境睦鄰。所提要求,簡直是匪夷所思!”

李相扔過來的奏本,就是鴻臚寺上奏的那本奏章,裴顯早從姜鸞那處看過了。

他略翻了翻,合起奏本,往長案上一扔,

“和親之事不必議。兩位應該都無意見?關於突厥新可汗,裴某曾和他打過幾次交道。”

李相和崔中丞露出了傾聽的神色。

“這位薛延陀部出身的新可汗,打仗是一把好手。當初在河東邊境時,裴某和他對陣過幾次,性情奸猾如狐,無諾無信之人。他新得了大可汗的位子,正在志得意滿之時。諸位看他送來的國書口吻,應該都能看得出來此人狂妄無邊,對我朝並無任何敬畏之意。”

“針對薛延陀新可汗的這封國書,裴某有個提議。”

在李相和崔中丞的注視下,裴顯起身走到政事堂的明堂大匾額下方,在通亮燈火映照下平靜地說,

“冷待和親公主,藐視大聞朝廷,辱沒皇家尊嚴。——出兵打吧。”

———

出兵的提議不是那麽容易通過的。

政事堂其他兩位重臣都沒有立刻應聲。

李相兼領了戶部尚書,管著朝廷的錢袋子,眼神閃了閃,說了一句,“朝廷沒錢。”

裴顯早就等著他說這句。

“朝廷總是沒錢,李相每次都是這句。聽習慣了。”他的視線轉向崔知海。

崔知海嘆著氣說,“去年太行山兵敗,二十萬精兵,葬送了大半。皇太女殿下五月裏太行山招魂,召回來八萬英靈。哎。各方還打算著休養生息幾年……又起刀兵啊。”

裴顯冷靜地指出,“號稱二十萬,實際只有十二萬六千。陣亡八萬,傷殘兩萬有余。剩下兩萬余兵已經收攏重新編入南衙禁軍。”

崔知海聽得牙酸,“裴中書,本官是在和你計算兵力嗎?本官是在跟你說,窮兵黷武禍國,朝廷和民間都要休養生息啊。”

當日的政事堂議事,除了共同議定‘不和親’的主旨,其他的都不了了之。

姜鸞聽說裴顯主戰,是在第二天的事了。

這天正好來了新邸報,邸報上沒提,但謝瀾抽空過來值房替她講解時,同樣提到了鴻臚寺遞上朝廷的國書,以及所有人都在私下裏議論的,裴中書主張發兵出征的事。

姜鸞當時正在托著腮發呆。

發兵的年份似乎不太對。

在遙遠的前世裏,她依稀記得,確實對突厥動了兵。但那是在好幾年之後的事了。

耳邊是謝瀾講解邸報的清越嗓音,她邊聽邊走神。

上一世,她從洛水被撈起的那個秋冬,身子受損太重,幾度瀕死,太醫們使盡解數把她從鬼門關拉回來,但身體情況,比現在她二兄的情況還要糟糕。

那個秋冬,她始終渾渾噩噩地躺在床上。一閉眼,就是黑夜,一睜眼,天亮了。床邊侍疾探病的人來來去去,她連睜眼看清楚來人的力氣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