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第2/6頁)

他是什麽時候才察覺這一點的呢。

他閉著眼,在後背抽搐疼痛的黑暗裏思索著。

變化都是一點點開始的。

自從她不在了的第二年,亦或者是第三年……

今年是第幾年了?

她過世已經這麽久了麽?

一陣劇烈的抽搐疼痛,從心底毫無征兆地升起。

“裴顯!”男孩兒聲色俱厲。面前的男人是他最重要的臣下,卻處處顯露出臣下不該有的桀驁放肆,他被男人不經意的輕蔑氣得壓制不住情緒了。

“因為你這次的征戰失利,朝廷蒙受了極大的損失,朕要治你的罪!”

裴顯睜開眼,淡漠地反問,“今夜誰攛掇陛下來的?酒壺裏的毒酒是真的還是假的?誰出的餿主意,讓陛下用毒酒嚇唬臣?”

男孩兒氣惱地蹲在地上倒酒,發狠地說,“當然是真的毒酒!裴顯,你這次切切實實地打了敗仗,誰也沒法替你求情,除非你今夜在這裏跪朕,真心實意地向朕祈求寬恕,否則朕一定會治你的死罪!”

裴顯沒理他,繼續平淡地問,“又是誰攛掇的陛下,在臣出征的時候,斷了後路的糧草?此人居心惡毒,必誅殺之。”

男孩兒正在放狠話的嗓音突然啞了一瞬。

他驚慌地瞄了眼對面的男人, “是你的胡亂猜想,沒有人!”為了掩飾他的慌亂,他舉起了金杯裏的毒酒,硬塞到了裴顯的手裏,要他看清楚。

“是真的毒酒,裏面摻足了砒|霜,喝一杯就死。”

眼前利刃高山般強大的男人,生死卻捏在他的手裏,男孩兒滿足又得意,他再次催促,“答應跪朕,向朕求饒,朕就當場卸了你的枷,赦免了你的罪。不然你今夜就要喝毒酒了。”

男孩兒今夜過來牢房的目的,實在是太明顯了。

他要趁著他戰敗的大好機會,壓制他,馴服他,要他在面前俯首稱臣,從此做一個低眉順目的安分臣下。

他的戰敗,竟然成了君王壓制他的大好機會。他覺得太好笑了,低低地笑了起來。

面前的男孩兒還在色厲內荏地斥責,“笑什麽!不要以為仗著從前的軍功,朕就不敢把你怎麽著了。你信不信朕真的會賜你毒酒!”

他笑完了,還是像平日那般,波瀾不興地說了一句,“不勞陛下賜酒,臣自己喝。”

男孩兒不信。

他就站在半步之外,眼睜睜地看著男人吃力地挪動八十斤的重枷,當著他的面,把那杯摻足了砒|霜的酒一飲而盡。

果然是摻了不少。熱辣辣的下了喉嚨,剛入了腸胃,立刻泛起鉆心的疼。

耳邊傳來內侍的驚叫。

隨即傳來男孩兒驚慌失措的嗓音,“他怎麽……怎麽真喝了?那酒喝一杯……那麽小一杯不會有事吧?”

跟隨的幾個內侍都是成人,不會像少年人心存僥幸,已經有人開始失聲痛哭,有人大禮伏在地上,哀哀呼喊著,“裴相!”

他毫無反應,也毫無情緒,注視著自己的死亡,平靜到近乎冷漠。

他三十多年的人生裏,最大的情緒波動起伏,在她過世的那一年裏,已經消耗完了。

死亡到來的那一刻,他的心情極度平靜。平靜到連他自己都覺得詫異。

這麽多年,群狼環伺,內憂外患,獨自支撐起羸弱的中央政權,十幾年的征戰下來,他已經不年輕了。

死亡於他是個很好的歸宿。

他閉著眼,多年習慣緊鎖的眉頭甚至都罕見地舒展開了。

原以為會是一次毫無留戀的平靜離別,不知怎麽的,或許是先前想起了她,他的腦海裏驀然浮現起一個已經許久不曾想起的場景。

深秋蕭瑟的江邊,她渾身濕透,貓兒似的蜷在身側,渾濁的江水一口接一口的從肺裏往外吐,看起來只剩一口氣,卻不知哪來的力氣,死死扯著他的衣袖不肯松手。

就這麽緊緊貼著他,瞪大那雙烏黑漂亮的杏眼,眨也不眨地盯了他兩個時辰。

這麽多年,她看著他的眼神不曾變過,他真的不知道她的心意?

只可惜造化弄人,他帶領著玄鐵騎沖破八月京城動亂的那個夜晚,早在他們江邊第一次見面之前,那夜由他下令,在紫宸殿西邊側殿的暗道邊射出了三箭。

弑君的沉重罪孽,從此背負在他身上,重若千鈞的一條天家性命,從此橫亙在他和她之間。

他們注定了不可能。

他斷斷續續的咳著血,死亡到來的那個瞬間,他無視身邊絕望悲慟的哭泣和呼喊,只是出神地想:

如果有來生,如果他們能重逢在某個不一樣的時空,某個不一樣的時刻,是不是就會有截然不同的一生……

“督帥,督帥!快醒醒!”

一陣粗魯的搖晃,把他從睡夢中驚醒。

裴顯靠坐在石壁上,長腿半屈半伸,手裏依舊握著在墻上畫下豎痕的狼毫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