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長安客14

◎我們見證彼此的不堪與醜陋。◎

林承的目光、百姓的目光, 終於聚焦到了韋浮身上。

雷電光如寒劍,刺亮這一方天地,刺得韋浮文秀的面孔陰郁而淩厲。

張文跌坐, 沒想到真的讓徐清圓說中了,沒想到堂堂京兆府少尹會鋌而走險犯下殺人罪——明明他自己就是京兆府少尹,他知法犯法!

張文艱澀道:“韋府君……緣何要走到這一步?”

韋浮淺笑。

他望著自己的老師, 林承。

林承這時才發現自己這位學生, 向來與自己說話時垂著眼。自己往日以為他是謙卑、敬重自己, 今日韋浮目光筆直地刺來,林承才意識到, 那也許不是敬重, 而是隱藏仇恨。

生怕克制不住的眼神透露一切。

林承喃聲:“你……”

他聲音沙啞, 說不下去。

韋浮笑問:“是啊,我為什麽要這麽做, 要構陷老師你呢?我不過是將我娘受過的苦, 一一還原, 反與老師。我娘吃過的苦,你吃不慣嗎?我娘受到的罪, 你受不了嗎?”

林承空白的眼神慢慢靜下來。

林承:“……你認為是我害死了你娘。”

百姓們在下方低聲討論——

“他說的便是前朝女相韋蘭亭嗎?”

“啊,不是都說韋蘭亭叛國嗎?都說那是因為南國滅了, 沒人審問女相, 那叛國罪才不了了之。”

“韋府君這意思似乎是說……”

圍觀百姓們終於覺得這個案子不再無聊,這個案子不再敷衍。他們不再打哈欠,他們注視著堂上那淩厲十分的青年。但他們心中惴惴, 他們也許也在害怕些什麽。

韋浮將所有聲音聽入耳中。

他心平氣和。

如果他常年聽到的都是關於女相的詆毀, 他常年面對的都是世人對韋蘭亭貶大於褒的評價, 走到今天這一步, 誰都會心平氣和。

韋浮轉身,面朝堂外百姓:“你們知道我娘死在何處嗎?”

百姓們茫然。

韋浮唇角勾著嘲諷的笑:“範陽附近一個不知名的靠近大河的小村鎮。我和我爹趕去,屍骨都不能為她收——因為她淹水而死,水流湍急,屍體難尋。

“我與我爹不死心地在範陽徘徊了月余,四處求爺爺告奶奶,不停安慰自己找不到屍體就說明我娘沒有死……露珠兒,你是最能理解這種心情的啊。當年你與徐大儒在甘州找尋衛將軍的屍體,這麽多年你們不肯承認衛將軍已死,不就是不見屍骨不算死嗎?”

徐清圓垂下的睫毛顫抖,睫上沾著霧氣。

他的話,將她帶回天歷二十二年。大病初愈的她,瘋瘋癲癲的徐固,在血流成河的甘州扶持著一起走,一起翻屍。

她在大火中沒有死,還跟著爹在甘州流離,身體終究撐不住,很快病得很厲害,病得快要死。她賭氣地想著死了也好,她的病重卻讓徐固冷靜了下來。徐固不再只想著找回前妻,他還有一個尚未及笄的女兒要養。

正是靠著要養她這樣的決心,徐固才撐了下來。

可是徐固撐了下來,韋浮的父親明顯沒有撐下去。

家中有親人平白無故地死了,死後被人不斷詬病,不斷審判,放大所有的缺點,埋葬所有的優點……只要經歷過那段歲月的人,誰不慘然。

韋浮臉上掛著輕淡的笑,他說起那些事,口氣反而稀疏平常:

“我運氣不好,一個月後,我們確實找到了我娘的屍體。已經在水裏被泡得面貌全非,水腫慘淡如同水鬼。我爹花了很大力氣才辨認出那是我娘的屍體,而我至今想起來,都認不出來。”

他閉目一瞬。

仿佛回到當年的春日寒冰下,烈日炎炎,泡得發白可怖的屍體泛著白光,他一目不錯地緊盯著,他永遠記得這一切,連他爹當時的每一聲加重的壓抑的呼吸都聽得到。

韋浮偏臉看林承,笑問:“我真的很好奇,林相是將自己修煉成了怎樣的聖人。你一貫用聖人之道來教我,你自己也秉持聖人之求,我眼觀你一路走來,拋妻棄子,停妻另娶,從屬你的官員你並不完全維護,蜀州那些官員不聽你的話你隨時拋棄……你和我母親的師兄妹之情你從來枉顧,那麽輪到你自己的女兒身上,你是不是仍然拋卻這一切?

“老師,某方面說,我確實很敬佩你。”

林承冷冷看著他。

這對師徒失去偽裝,露出尖銳獠牙,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林承:“我沒想到,你連若若都能對付。無數證據指明是你,但我不相信,一貫為你開脫。韋江河,你太讓為師失望了。”

韋浮彬彬有禮:“不敢。”

林斯年喑啞的笑聲輕輕響起。

他沒有說話,林承的目光厭惡地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林斯年的陰鷙與韋浮有本質不同,他在林承眼中是爛到骨子裏的淤泥,林承不屑理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