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手下的皮膚是涼的, 賀晏臻認出了何意身上的襯衣是過年穿的那件,純棉,厚款, 在酷暑天穿著有些不合時宜。然而此時被厚衣服包裹的人, 身上有汗,皮膚卻很涼, 像是從水裏撈出來的水妖。

賀晏臻幾乎立刻想到了奉城的那個夜晚。

他那會兒剛糊弄過梁老師, 獲得了跟何意過年的通行證,一時興奮不已下樓去接人。結果就在樓下, 他看到何意抱著膝蓋,坐在小區光禿禿的石凳上出神。

黑暗像是一只靜默張口的巨獸, 正一點一點吞噬著前面的東西。賀晏臻當時看得愣住,莫名地感覺何意身上的生氣正一點點消失。

梁老師第一次提起何意時,說過這人十分陰郁, 但賀晏臻卻從來沒這麽覺得。

除了那一晚。

彼時他心裏發慌,故作鎮定地跑過去瞎鬧,讓何意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後來在樓梯口,他於混亂和緊張中吻住了何意。

那是他們的初吻,何意卻沒有害羞和享受,他像溺水的人伸手去抓浮萍。

此時此刻,賀晏臻發現自己這片浮萍被捏碎了。何意穿過寂靜回到了水底,他只能看著。

賀晏臻松開了手, 看著何意轉身離開。過了會兒他突然回神,又拔腿追上去,一路遠遠地跟著, 直到何意進入學校。

這個暑假, 對賀晏臻來說格外疲憊。

何意回到學校後便不再跟他聯系了。他無論打電話還是發信息, 那邊都沒有人回應,後來他忍無可忍,跑到何意的宿舍樓下再打,又聽到了對方欠費停機的信息。

賀晏臻猜著何意是換了手機號,他心裏清楚,卻仍不甘心,往那個號碼上充了錢,像一個偏執狂一樣繼續打。

他在這期間報考了A大的法律系,把那筆旅遊的錢存進了卡裏,跟同學吃了散夥飯並挨了一拳——那一拳是一個朋友給他的,對方暗戀米輅多年,一直在米輅身邊當護花使者。

賀晏臻跟米輅的合照幾乎都是他拍的,包括那張賀晏臻載著米輅騎著機車疾馳而過的照片。

“別人跟他有恩怨,那是別人的事。”朋友被人拉住時,遠遠地指著他怒斥道,“但米輅對你掏心掏肺這麽多年,是塊石頭都該焐熱了,你他媽真牛逼,竟然當眾打他!姓賀的,你就不是人!”

賀晏臻坐在椅子上,伸手摸了摸被打的半邊臉,第一反應是,原來何意那天這麽疼。

不知道他的臉腫了沒有。

他一邊摸著自己的側臉,一邊拿出手機給何意打電話。沒有人接,賀晏臻便在微信上留言。

“學長,你的臉還疼嗎?”賀晏臻用舌尖舔著自己的嘴裏的血,對著手機說,“我那天下手太輕了。”

滿包廂的朋友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像沒事人一樣,連眼皮都沒朝動手的人掀一下,不由都想,完了,賀晏臻入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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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意辦了新的手機號,舊號碼卻一直沒舍得丟,因此原來的微信還用著。

賀晏臻給他的每一條語音他都會點開看,或者是去家教的路上,或是深夜在宿舍失眠的時候。

聽到這句問話時,他正在兼職的第二家裏給人喂貓。

何意平靜地給那只大白貓添了貓砂,添水喂糧,最後將玩具整理好,又把地面擦幹凈。擦地的工作寵物主人沒提過,但何意每次都會順手收拾好,這天他蹲在地上擦著擦著,情緒突然決堤,毫無準備地就哭了。

他哭自己的軟弱無用,從小到大只會在腦海裏編織各種劇情,幻想那讓一家三口受到懲罰不得好死。他也只會對祖母發狠,說將來要這家人好看,要他們給他媽媽償命。

可是發狠發了六七年,從11歲到18歲,等真正見到仇人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完全不知道怎麽做。

他只會像潑皮無賴一樣罵街打人,拿媽媽的痛苦經歷來控訴,給圍觀的陌生人增加飯後談資。他無法讓這家人感受到哪怕一點點的痛苦。

他只會在電話裏發狠,想象著自己能帶上刀子去跟米忠軍同歸於盡,拿著毒藥去米輅校門口復仇……他真的希望自己能有那麽勇敢。

那天他挺著背慢慢走出酒店,周圍人的目光就像一扇扇響亮的巴掌,讓他為自己感到羞恥。

何意知道自己本心是想逃避,逃避著米家的那三個人,也逃避著賀晏臻。他也很想面對,可是完全沒有勇氣……要怎麽面對他們才不會崩潰?

吃飯的大白貓不知道什麽時候蹭了過來,拿腦袋頂著何意的手,又把身體和屁股靠過去。

何意哭得停不下來,他側過身背對著房間的攝像頭坐著,把嗚咽聲咽住,只余著肩膀無聲地抽動,勉強伸手摸了摸貓貓的腦袋。

大白貓眯著眼將整個腦袋拱到他的手裏,隨後親昵地扒拉他的腿,躺到他的懷裏打著呼嚕讓他繼續。

何意的淚意便被這番咕嚕嚕的滿足聲給嚇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