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萬艷書 下冊》(7)

新妝落

殘枝篩遍了碎月,便又已是東方初白。

一大清早,貓兒姑就親來催促著萬漪和佛兒起床洗漱,又將她們裝扮得花團錦簇,送上了等在門外的一駕大車。

因白鳳曾反復叮囑說這一位客人最討厭閑雜耳目,所以一概婆子丫鬟都沒有跟局,只萬漪和佛兒兩個人孤零零地抱著自己的琵琶與鴛鴦劍並坐在車裏。馬上就要到端午,太陽一出來,車裏頭悶熱得和蒸籠相似,又把兩個人腕上各戴的一只鉆鐲耀得晶光亂閃,斑斑點點全蜇在人面上,更使這一段無言的旅程令人煩躁難當。

終於,素來不愛理睬萬漪的佛兒也憋不住搭茬道:“這車怎麽凈往城外走啊,莫不是客人住在鄉間的別墅?你上次也是被送去那兒嗎?哎我說,眼前也沒外人,你可以告訴我‘他’是誰了吧。”

萬漪卻只抿抿嘴,“晚一些見著,叫‘他’自個兒告訴你就是,我不方便說。”

佛兒賭氣把頭一扭,“行,給你臉你不要。回頭客人見了我,把你當傷風的鼻涕給甩了,你也別來巴巴黏著我。”

萬漪只默不作語,心中別有一番計較。此行若果真是那一位客人所召,那她說什麽也得攔住佛兒,書影說得對,女兒家最怕糊裏糊塗失了身,佛兒年紀小還不懂,將來後悔也來不及了,不像她,她早就是死豬不怕開水燙。這倒也好辦,到時只要她在客人面前出言相激,佛兒絕不能忍耐,一旦露出乖戾的本相,必不為客人所喜,便可完璧歸還。但假如這輛車的目的地並不是那位客人的居所,而是白鳳布下的機關,她豈不是連累了佛兒?

萬漪不敢再深思,只好撩開了窗簾望景,卻見車子早已駛出了城郭;她來到北京後一直待在懷雅堂左近,也不知這一帶是哪裏,唯覺一片鄉土氣息撲面而來,漫漫的都是重青匝翠的莊稼和菜地,一處處村莊短垣林立,有幾個村婦在井口的轆轤邊打水談笑,倒也安然閑美。

然而漸漸就不再見人煙,景色也愈發荒涼。車子經過了一大塊高高低低的叢葬義冢,地面忽就凹下去,又走了一頓飯的光景,遠處便浮現出一處水面沄沄的蘆葦塘。塘前是一片綠柳繞堤,沿堤一塊敞地上蓋有一所三合院子,黃壁土墻,齊著墻底釘滿了兩排馬樁,樁上拴著十來頭牲口,還有幾個人抄手閑立,都穿著短打,攔腰系著各色寬板帶。橫看豎看,這裏也不像個貴官的避暑所在。

因此一下車,佛兒就頗感疑惑地瞧向萬漪,萬漪也惴惴向佛兒一睞。二人心中都有些嗵嗵打鼓,猛聽得車夫在背後吆喝了一聲,緊接著就從前頭院子裏傳來了一陣此起彼伏的狗吠,把她們呵得都打了個激靈。

兩個十分健壯的大漢迎出來,笑嘻嘻把她們往正房裏讓,“兩位姑娘來啦,請進去吧。”

一進門,嗡嗡作響的燠熱就卷上身,同時撲來的還有一股微甜的腐臭氣息。佛兒將鼻尖抽嗅兩下,原本點脂敷粉的臉孔一瞬間就被汗水吃透。“這是什麽鬼地方?!”她厲聲高喝,扭身就要奪門而出。

門早被那兩名壯漢給堵上了,又不知自何處沖出來幾個身高膀圓的大漢,拎小雞一樣把她們倆一起拎進了屋裏。自橫梁垂掛下十來條長短粗細不一、銹跡斑斑的鐵索環,萬漪和佛兒都被高吊起兩臂,手腕也被扣進鐵環裏。而在這之前,她們原本緊抱在胸前的琵琶和鴛鴦劍均已被奪走扔到了地下,頭上手上的首飾也被粗魯地拔去,分戴一對的鉆石鐲子一樣被解掉,並放入一只錦盒中,被捧到了一人面前。

“五爺,東西在這兒了。”

被稱作“五爺”的那個人養著一嘴焦黃胡子,棗核小臉,肉泡眼,眼珠子在手鐲上一繞,就興味索然地伸手將匣子蓋起,“收好吧,回去給老板交賬。”

隨後他就看向了萬漪和佛兒,目光忽變得熱切,好像打算拿眼睛把這一對女孩子剝光——從衣裳直剝到白骨。

萬漪望著這瘆人的目光,頃刻間已明白這是白鳳叫人來取自己的性命,仿佛有一桶冰水沿著後脊梁灌入,整個人都僵冷至骨,呆呆地發不出一點兒聲音,卻聽佛兒亢聲高喊了起來:“你要幹什麽?你是什麽人?是朱佩韋那個老虔婆派你來的?!”

這無端莫名的“朱佩韋老虔婆”倒令萬漪一怔,未及她細思,早已聽佛兒潑水一樣地罵下去:“我勸你別錯了主意!先去打聽打聽今兒叫條子的客人是誰,趁早夾好你那膫子,松松手放姑奶奶走,才是你的造化!”

五爺哈哈大笑起來,他走上前兩步道:“好潑辣的小娼婦!我用不著打聽,今兒叫條子的客人就是你五大爺我。我倒不認識你說的什麽‘豬’啊‘羊’啊,我只有我這一群乖狗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