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萬艷書 下冊》(12)

恃濁酒

晨起大霧。

下了一萬遍的決心之後,白鳳終於在珍珍死後,首次來到了白姨的房中。不久之前,白姨曾萬分清醒地帶領著佛兒和萬漪一起出現在詹盛言的面前,但在白鳳面前,她似乎又恢復了那一副癡癡傻傻的模樣,既不認人,也不說話。白鳳被白姨驚人的老態呵得半天沒說話,完了就默默從侍女手中接過毛巾,親手侍候著她的“媽媽”起床梳洗。

末了,她柔聲向白姨道:“媽媽,妹妹不在了,我還是你的女兒。我會一輩子服侍你。”

但同時,她已然聽見了媽媽的回答像火槍的槍彈一樣刺破重重的歲月炸響在她耳畔:“你們把汗巾子纏在妹妹脖子上的時候,就再沒有我這個娘了,我也再沒有你們這樣的女兒!”

白鳳低首飲泣;白姨依然不向她一顧,只搖晃著滿頭白發,盯著空茫茫的某一處喃喃有詞。

屋外,雲開霧散。

就從這天起,每一天白鳳都親至白姨的榻邊伺候起居,光陰迅速,轉瞬已至六月。

六月初四這一天,夕照如金時,有人來報,安國公請鳳姑娘往蘇州會館一敘。

蘇州會館內有五重館閣,白鳳被引到了第五進的正房雅間之中。房間裏花氣融融,篆香裊裊,湘簾宰地,冰簟當風,一派燈燭輝煌之下,正中老大的一張八仙桌上擺著足夠十來人享用的筵席,卻只詹盛言一人獨據,她進來時,他正在默然自飲。

又有許多天她沒見到他了,白鳳覺得他又瘦了,面頰與雙手均已是消瘦見骨。但即便他瘦成了骷髏,她也能在比山還高的骷髏堆裏一眼就認出他。在他之前,從無人擁有過像這樣連每一處線條與折角都精確完美的骨骼,在他之後,也不會再有。

她立刻就感到了愛,這湧動在皮膚下、刻蝕在骨頭裏的愛,但她單對他矜持地微嗔了一句:“就你我二人,還大費周章跑來這裏擺酒!幹嗎不直接去我那兒?”

看樣子他已喝得不少了,就那麽手把一只烏銀洋鏨壺睨著她,竟還微微笑了笑,盡管並無多少笑意抵達他眼眸之中。“我說了,你別不信。”

白鳳一愣,但見他直對壺嘴咂了兩口,“我從來也不喜歡去‘你那兒’,我就從沒喜歡過窯子。”

聽到一個數年間幾乎以窯子為家的男人說自己根本不喜歡窯子,誰都會忍不住發笑的。白鳳笑起來,聲音卻在顫抖,“二爺,我、我真高興,看見你又能像從前一樣說笑。”

但這一對情場舊侶身上同樣為服孝而著的粗布衣裳分明在訴說著,有什麽已永遠和從前不一樣了。

詹盛言把那只酒壺擱在桌上,卻仍抓著它不松開,“我終於不用再去窯子裏見你了。後天,你就進我的家門了。”

白鳳自覺一顆心好似沉入了濃酒之中,動蕩而滾燙。她走過去在他身旁坐下,伸手攥住他空出的右手。她立即就發現他的右手又開始了濫飲無度而造成的震顫,而這僅僅使她把他攥得更緊。“後天我就進你家門了,什麽急事兒非這陣子找我不可?”

他沒有正面回答她,只把手從她手中抽回,自筷架上取了一雙銀筷遞過來,“先吃飯。”

白鳳根本沒什麽胃口,只信手揀了幾樣素菜,也就擱了筷子。他更是自始至終一口飯菜也不動,單把那一只酒壺喝得再也倒不出一滴來。而後他就把手臂伸向桌旁的一條長幾,幾上另擺著一溜兒還未開封的酒壇酒瓶。

在一側侍立的嶽峰馬上捧過了其中一壇,動手破掉泥頭,撕開了封酒的荷葉。

詹盛言忽就向他和幾個跟班擺一擺手,“都下去,憨奴你們也下去,這兒不用你們了。”

下人們便魚貫而出,又嚴閉了門扉,獨留二人在內。

詹盛言望著白鳳道:“你也喝兩杯吧。”

她便起身來倒酒,卻見剛才打開的那壇酒酒面之上竟已長滿了一層白花,禁不住驚嘆道:“這酒可有年頭了!”

“我出生那一年,先嚴命人釀下的,三十五年了,只剩這最後一壇,與別人我舍不得,你來陪我喝掉它吧。”

“紹興人生女必釀‘女兒紅’,出嫁之日啟封;你這就是‘男兒紅’嘍。”置酒的長幾上,酒具一應俱全,白鳳從中取過一只銅勺探入壇中,輕輕撇去酒上的浮毛,一邊開了句玩笑。

詹盛言笑哼了一聲,“發黴的老男人了。”

她笑瞟了他一眼,“那才夠味兒呢。”

他也不由自主一笑,等著她一點點撇凈酒水,又看她把酒傾入一只青瓷大海碗中,挨個兒指點著排列在幾上的各色酒水,“配什麽?茅台、竹葉青、花雕,還是葡萄酒?”

他舉起手,遙遙點中了一只玻璃葫蘆瓶,瓶中一汪翠綠。

“洋人的苦艾酒?!”白鳳搖首笑嘆,“你這口味可愈發刁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