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萬艷書 下冊》(14)

銷永夕

尉遲度坐落在後井胡同的宅邸一到夜晚便猶如龍宮月殿,錯落的燈火照耀著層層高樓傑閣,一路上皆是刻畫雕彩、流碧飛丹。大轎從偏門入,過了門樓便卸在轎廳,改換一停二人擡的小轎,又經過幾重院落,方才把白鳳送入了尉遲度的寢殿。

一眾小太監早在丹墀侍立,當值的太監駕輕就熟,先引白鳳去側殿沐浴,末後她便被一絲不掛地裹入了一件絲袍。總之除了赤條條的她自己以外,一概身外物均不可帶入正殿,但殿中另有她專屬的衣箱與首飾櫃,隨季更新,應有盡有,亦有專服侍她的使女們,擁上前來為她熏香梳頭、敷妝更衣。

白鳳命她們為自己綰起一個低低的平髻,烏碧雲絲間只斜紮一串鮮珠蘭,淡掃蛾眉,薄施脂粉,罩起一件結著細珠瓔珞的真紅紗褙子,下系素白拖裙,踏一雙蝴蝶落花鞋,蕭疏而又嬌媚。

南窗炕下早鋪好了填著桑葉與菊花的蠶絲軟墊,使女們扯動起風輪,風輪吊在一口大甕之上,甕中的碎冰塊裏湃著金佛手,沁涼又清香的細風陣陣拂來,恍如清涼世界一般。炕桌上擺著一溜兒水晶冰碟,浸著蓮子、菱角、藕片與各色鮮果。白鳳就斜靠著軟墊,揀幾顆蓮子慢慢剝著,“千歲爺什麽時候回來?”

一位使女低額順眉道:“回姑娘,千歲爺說了,今兒事情多,什麽時候回來可說不準,姑娘累了就先歇下。”

白鳳用長而鮮紅的指甲挑出碧綠的蓮心,彈開在一邊,“我還真有些發倦,你們下了燈吧,我要歪一會子。千歲爺要回來,你們早些進來通報,我好整妝迎接。”

使女們便又為她除去了外衣,移燈下簾,只留堂屋的一對宮燈與寢室裏一對蟠花燭台。幽昧的光照中,白鳳先靜靜地環視四方,這是她早已看熟的一切:雕空玲瓏的琉璃架,五彩銷金的博古格,供花安瓶,掛劍插翎,素銀與藍光緞子鋪就的墻壁上懸著吳道子的天神、米芾的竹石……還有一盞盞罩著紅罩、拖著紅絲絳的牛角燈,絲絳下皆垂吊著大件的漢白玉,四壁壁角支著鎏金大盆,盆裏擺著解暑的冰雕,兩三尺高的萬壽長春[30]、代代壽仙[31]……精細到連鵲鳥的每一根羽毛都毫縷畢現。冰水偶爾墜落的微響混入床頭的滴漏聲中,六柱飛檐的金絲楠木大床上,門柱、掛檐、床欄、床裙……全爬滿了金漆蟒龍,整整一百零八條,或隱或現於雲紋間的蟒目鑲嵌著黑曜石、紅藍寶石、紫金與瑪瑙,此起彼伏地眨動著;一條盤踞在床頂的飛蟒盆口大張,口中懸一枚夜明珠,珠子灑落下如水的月華,鋪陳在海清河晏的繡被之上,一如明月之下的萬裏江山。

白鳳把滿手的涼汗在被面上抹一抹,從床邊的小櫥裏摸出一支水煙袋,就著粗如兒臂的紅燭點燃了紙煤。在“咕嚕嚕”的水煙聲中獨坐了半刻鐘後,她將煙筒輕放在五光十色的螺鈿櫥面上,一手夾著紙煤挑開了床帳。

穿過內寢,東首有一扇紫檀雲母插屏,插屏後是一列曲折格子,盡頭是一間幽室。尉遲度這一座宅子內有兩處書房,大書房在外院的正廳之側,是一座五楹大殿,另一座小書房就是這裏,緊挨著寢室是為了方便隨時處理突發急情,因之幾乎所有的機要文件全存在此處。

白鳳進屋先站了一站,而後就把手中的紙煤一吹,借著被吹旺的火點,她悄悄把一盞書燈點亮。這殿中處處透著窮奢極欲,賽似神仙洞府,唯獨這一所房間卻荒涼如雪洞,四壁白墻毫無貼落,僅東墻下的一張小條案擺著一對文奩,北墻與西山墻則是兩架書格,順南墻有一張翹頭大案,案上座鐘、瓶洗外疊著幾摞書,案前一張石面方桌,桌上是文房之物,桌邊一張太師椅;看起來就是再普通不過的書齋。

但白鳳知道,這桌上的每一件物品都絕不普通,筆架上的筆或是犀角,或是玉石,墨是特制的藥墨,添加了金箔與麝香,硯台是老坑洮硯,隨便一盒子紙箋就是元代明仁殿禦用的繪金如意雲箋……她輕巧的手指一一拂過它們,偶爾打開一只漆匣或擡起一方墨床,再照原樣小心擺放好,不留下一絲翻動的痕跡。她沒用多久就把桌面整個兒搜過一遍,卻毫無所獲。

白鳳心緒煩亂地立直身體,又把目光投向了兩座書架。她把它們粗略地打量一番,思考著該從何處下手才能找到——

“你在找什麽?”

一道黑影遮過來,白鳳驟覺自個兒的魂靈嗖一聲沖破了天靈蓋飛出,那巨大的反力直接把她整個人往下一拍,還好她膝邊就是那一張太師椅,否則她準會一屁股坐倒在地。

白鳳斜斜跌坐在椅中,扭過頭。

尉遲度獨自一人站在她側首,桌上的書燈投在他輕綃蟒衣的蟒龍團紋之上,色澤華麗又猙獰,他的臉高高隱沒在陰影之上,恍如某一些暴風雨將至的夜,夜空中由一層層烏雲所凝聚出的天神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