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萬艷書 貳 上冊》(3)(第4/8頁)

一如眾女所料,就見柳夢齋說什麽也不肯收那藤箱,大阿金又說什麽也不肯帶回去。“大小姐再三再四交代倪格,叫倪勿許收!倪要拿仔轉去,”大阿金換上了一口不大靈光的京腔道,“就叫我卷鋪蓋滾蛋。這卷舌頭的官話我又說不來,散了這份工,我還哪裏找飯碗?大少你和大小姐有什麽枝枝節節,見了面自己說,不要叫我一個下人兩邊受擠。大少你行行好。”

眾公子哥兒紛紛起哄,這個說文淑姑娘是金剛行裏的強將,這樣子降心相就,是愛你愛極了;那個說文淑姑娘是應酬隊裏的能員,卻在傷心之下把財物完璧奉還,可見不是圖你的財,而是圖你的人;這個說柳大你嘴粗,就不該吃送上門的野雞;那個說柳大你眼歪,如心那老貨給文淑姑娘提鞋都不配……

最後是文淑的妹妹詩詩將她那一張頗似姐姐的秀麗面孔直逼住柳夢齋,指尖扭著一角手絹在他額心上一點,“耐自家心浪想起來,啊要難為情!”

龍門陣擺到這個份上,哪裏還容人逃脫?晚飯一畢,柳夢齋就被架回了蒔花館。

龜奴們早就連聲高喊著“柳大爺到”,文淑卻並不出迎。柳夢齋獨進了內堂,但只看蕭齋孤枕,簾幕半卷,文淑背身向裏在燈下寫著些什麽。他悄悄過去從她身後一掣,文淑驚呼一聲,墨點子就全甩在她一襲淺碧衫子上。

柳夢齋舉起了紙箋,朗聲讀道:“當時經過渾無賴,過後相思盡可憐——”

文淑一把奪過來就在燈上引燃,又往小唾盂裏一丟,“你老還有個來呀!”

那一點躥動的火苗令她的臉一明一暗地閃耀著,淚痕猶沾,玉容慘淡,由不得柳夢齋胸中就湧起了一股淡淡的虧負之情,於是他低笑起來,“誰無賴?誰可憐?”

文淑將身子一擰,“瞎三話四,半分也不懂人家的心。”

柳夢齋伸手環住她,“小爺雖沒考過科名,文酒應酬也還過得去。‘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1],是也不是?不過你說咱倆好好的,又沒死,又沒散,你化哪門子李義山呢?”

文淑的面上已是嗔色漸褪,笑容忽起,“你呀,惹哭了、哄笑了,算我服了你。”

那紙箋燒盡,小盂裏的火也一絲絲熄滅了。柳夢齋見燈影重新圍攏住文淑的臉兒,膚色玉寒,清矯絕俗,活脫脫就是蘆簾紙閣中的仙品人物。

在他目不轉睛的注視下,她把臉紅了一紅,“啥格好看介?”

柳夢齋款款道:“哪裏都好看。”

“倪是勿好格,陸裏趕得上如心呀?耐勿要鈍囁!”

他不禁“撲哧”一聲,“什麽如心、如屁,別沒完沒了跟我拿過節兒了。”

文淑也繃不住一笑,又板起了臉道:“我便不和你翻舊賬,可我這新做的衣裳,瞧瞧,又叫你給弄臟了,怎麽辦?”

柳夢齋心領意會地一笑,把手從文淑胸口那一串墨點子摩挲而下,“衣裳臟了,就別穿了……”

“講講就嘸淘成哉!”文淑感到他靈巧的手指勾住她腰間的汗巾子一甩,就將所有的不愉快統統甩掉,極樂就此鋪開。她閉起眼,開始盡情地享用他輕柔又強壯的道歉。

墨澀花濃,香爇燭冷。

高床寶帳之中,仍帶著些雲雨痕跡,文淑緊偎住柳夢齋,依依絮語:“我好歹也是個金剛,又不是非強賣給你不可,但我又拗不過自己這顆心,它只要你一人,叫我有什麽法子?”她熱騰騰一嘆,朝他耳洞裏噓出嬌細的吳儂軟語,“格辰光倪搭耐剛剛碰頭,心浪向就有仔耐實梗一個人,一徑丟耐勿脫。倪碰著格客人幾幾化化,一塌刮仔才勿來浪倪心浪。獨獨看見仔耐,像煞心浪有一種說勿出格念頭,連搭仔倪自家也說勿出是啥格講究——噯!噯!”

文淑推他一推,卻只把他的鼻鼾推得稍作一斷,緊接著又續起。她半氣半笑罵了句,怎奈他乏極穩睡的樣貌又委實動人,由不得她一霎間心酥意軟,癡癡地端詳。他令她記起很久很久前,久到她還不是這個人盡可夫的妓女之前,她也曾夢想過有一天躺在一個好似這般英俊可愛的丈夫身旁,夫妻恩愛,白頭一生。對了,柳夢齋也是個“丈夫”,他有自己的妻子——她的男人們誰沒有呢?她從那麽多妻子的手裏頭偷走了一個又一個丈夫,她有時能把他們保留上一個月,有時是一年、兩年、三五年,但卻沒有一個會一輩子屬於她,會為她永永遠遠地留下來。

文淑撫一撫熟睡的情郎,揭帳而去。

等文淑輕手推上了房門,床上的柳夢齋便張開眼。假如他不裝睡,就不得不被迫聆聽她的情話,再裝出相信她的樣子來,還要發誓賭咒地哄慰她……他很累,他寧願明天花費上一大注金錢去購買男人與女人間的和平,也懶得再對她們廢話半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