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一個月後冬去春來, 暖風徐徐, 吹開了鶴拓城無數的山櫻。

淩冽在南境,度過了他兩世以來最閑適的一個冬季:不是同烏宇恬風一道兒窩在樹屋裏曬太陽,擼小雪豹軟乎乎的毛;就是被烏宇恬風抱著、背著、推著,帶到鶴拓城附近的各個地方、品嘗新鮮的果子和河魚。

午後, 淩冽枕在被陽光烤得暖烘烘的狐裘上, 案幾上溫著一盞殿閣嬤嬤送來的鮮果泡奶,手中則拿著一根卷在木棍上的烤乳扇——這東西是南境獨有, 也只有蘸著南境的玫瑰糖,才別樣好吃。

烏宇恬風蹲在門口, 同殿閣嬤嬤一道在曬玫瑰花瓣。

兩人說說笑笑,聊的都是家長裏短, 淩冽聽著聽著,便也放下了手中半晌都沒翻過去一頁的棋譜, 忍不住地揉了揉小腹——他再這般吃了睡、睡了吃下去, 只怕人真的要發福。

這時, 樹屋外的陶土長廊上, 隱隱約約傳來了腳步聲。

淩冽聽見殿閣嬤嬤先起身,急急行了大禮、喚“大巫”, 然後淩冽就看見大巫帶著孫太醫、毒醫兩個走進了屋。他們都笑著, 可略謹慎嚴肅的神情, 還是讓淩冽第一時間就猜出了他們的來意——

“是可以動刀了麽?”

“大巫算了,這幾日的天氣好,再往後恐怕就要下雨了, ”毒醫解釋,“而且一應藥材我們都準備好了,看王爺您的意思, 我們隨時都可施行。”

淩冽看看他們,又垂眸看看自己掩蓋在白色絨毯下的雙腿,也展顏一笑道:“我自是希望,越快越好。”

如此,眾人便商議著將將時間定在明日辰時。

孫太醫提前過來給淩冽服下湯飲,然後由毒醫動手、劃開淩冽雙膝上的肌膚,種下腐屍蟲。淩冽平躺在床上,中間隔著布簾看不見,但烏宇恬風卻陪在一旁,一直捉著他手,擔心地看著那灰白色的小蟲子鉆入血肉中。

兩位大夫還要繼續施為,烏宇恬風也不敢出聲,只能一手撫摸淩冽鬢邊的碎發、一手緊緊握著他的手。

因服了藥的緣故,此刻的淩冽感覺不到什麽,他看著小蠻王那閃爍的翠瞳,反而笑起來,輕聲逗弄烏宇恬風:“……怎麽,這是要哭了麽?”

烏宇恬風的精神本就緊繃,被他這麽一說,更是聲音都沙啞了:“哥哥還有心同我說笑!”

淩冽看不見,但他卻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灰白色的小蟲子是如何在血肉中蠕動、如何撕扯著淩冽的經絡,明明是去腐生肌、逆生白骨,卻看得烏宇恬風心驚肉跳,直覺得是他自己被剜了髕骨。

毒醫和孫太醫兩個忙碌,中途還給淩冽又奉上了一碗湯飲,直到午時三刻,才終於縫合了傷口。毒醫在淩冽的雙腿後綁上了硬硬夾板,而孫太醫則在他的雙膝上敷上了厚厚的藥。

第二碗湯飲中有安神的成分,淩冽喝下沒多一會兒就撐不住睡著,他被眾人用擔架擡回了樹屋,再醒來,已是這一日的深夜子時。

淩冽是被生生疼醒的,一早失去知覺的雙腿傳來了像是被魚鱗刮*過,而膝蓋附近更是慘痛難忍,如有千萬枚鋼針紮過,然後還被抹上了鹽水、辣椒水。

即便是他,也根本沒忍住,第一時間就悶哼出口。

他掙紮著想要用手去碰,結果才動了一下,就被烏宇恬風摁住,小蠻子滿眼憂心,趴在他床頭、紮手紮腳地纏住了他的手,“哥哥不可以,他們說不能動、不能碰。”

淩冽的後頸子上都是疼出來的冷汗,之前孫太醫和毒醫同他說過——藥效過去後,還是會很痛,讓他千萬要忍一忍。兩人都說那慘痛難熬,更千叮嚀萬囑咐,讓他一定不要痛得忍不過去就傷害自己。

之前,淩冽還不以為意,如今才知:大夫所言非虛。

他虛虛捉著烏宇恬風的手,痛得根本連一絲力也使不出,額頭上、兩頰上都是擦不完的冷汗,只能靠盯著烏宇恬風那張讓他心動的臉,來緩解這一陣陣的疼痛。

小蠻王看他這樣,著急得眼眶中都有淚水在轉。

淩冽看著他,在疼痛的意識模糊間,只覺得有些好笑:他都還沒哭,恬恬怎麽就哭了?

“哥哥不疼,很快就不疼了,”烏宇恬風吸了吸鼻子,小聲湊到淩冽耳畔哄道:“我問了毒醫了,他說也就這一夜,有三四個時辰比較難熬,熬過去就都好了——”

淩冽閉上眼,深吸一口氣,點點頭:不過三四個時辰、三四個時辰……

正想著,他忽然感覺到臉頰上微微一涼。

睜開眼睛,卻看見趴在他身邊擁著他的小蠻子,翡翠色的大眼睛在啪嗒啪嗒地掉金豆豆,大顆大顆的眼淚砸落下來,從他這個角度看,真像是天空中止不住下落的雨珠。

淩冽看了一會兒,忽然笑了,他痛得渾身虛軟、說話都費勁兒,但還是輕聲道:“恬恬不許哭了,哥哥已經很痛很痛了,你若再哭,我還……要分神來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