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很奇怪,他似乎是被激怒了,蒼白的面色有了絲絲血色,眼神愈發陰鷙:“你在說謊。”

穆君桐嗤笑一聲。

他便很快平復了神色。

事已至此,似乎沒有別的解決辦法了,穆君桐想要泄恨,剜眼割舌,挑斷手筋腳筋什麽的,都不會讓秦玦吃驚。

所以他面無懼色,只有棋差一步被抓住的願賭服輸。

穆君桐知道他不怕疼不怕死,他拽著秦玦往岸邊又遊了一點,才轉身緩緩對他道:“秦玦,無論你是天生壞心或是過往不幸,我都沒有義務忍耐你,救贖你。”

這話不像是在說給他聽,反而是像理清思路。

秦玦安靜地聽著,沒有任何回應。

她觀察著他的神色,慢悠悠地對他道:“我知道你善於算計人心,但這世上,最復雜的也是人心,你自以為是、高高在上,真的敢確信你自己算無遺漏嗎?”

這聽上去像是失敗者的說教,義正言辭的指責,秦玦仍舊面無表情地聽著。

河面上飄來巨大的木板,穆君桐翻身上去,秦玦連忙抓住木板邊緣。

這下兩人的高低差別愈發明顯,一個跪坐在木板上,一個只能浮在昏暗的河水中露出個頭。

穆君桐彎腰看著他,仍舊以不平不淡地敘事語氣對他道:“你算了這麽多,可曾算過你自己?”

一直以來面無表情的秦玦終於有了動作。

他擡眸,眼神沉郁,似乎已經預料到了穆君桐接下來會說什麽了。

“這些時日,你敢確定你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反應都是算計好了的嗎?”

“你敢保證你沒有在某一個時刻暴露真實的你自己嗎?”

烏黑的河面起伏動蕩,發出有節奏的聲響,一波一波地沖擊著秦玦的肩膀。

他的神色冰冷至極,不像以往那樣鮮活地發怒,也沒有形於色的陰郁,而是用一種陌生的眼光凝視著她,像是在看一個死人。

穆君桐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種愜意又譏諷的笑容。

她低著頭,頭發上的水珠滴落,砸在他揚起的面上。

“你其實心裏都知道對不對,只是你一直在麻痹自己,像騙我那樣欺騙你自己。你敢肯定沒有自己因為偽裝而懈怠,不經意地展示了真實的自己嗎?”

秦玦牙關緊咬。

穆君桐面上譏諷笑意愈深:“感覺怎麽樣,是不是有些如釋重負,畢竟這麽多年,數不清的日子,你步步為營,都快忘了做真實的自己是什麽滋味——”

他終於聽不下去了,泛著猩紅血絲的眼死死地盯著她:“閉嘴!”

穆君桐如他所願的閉了嘴,旋即笑得更開心了,毫不留情地撕破他最後一層偽裝:“哦不,我說錯了,不是不經意地展示了自己,想必是你故意為之吧。”

她徹底占了上風,將頭湊近,毫不畏懼地與他對視,低聲地問他:“自在做自己的感覺怎麽樣,是不是如釋重負?”

秦玦狠狠地咬牙,咫尺之間,穆君桐能感覺到那股如有實質的恨意與恚怒。

越是恨,她便越是痛快。

“連你自己也沒有想到,人生中最自由自在的時候,是這些藏在夾縫暗處的算計中吧?”

嗡——

巨大的耳鳴聲響起,秦玦感覺眼前浮起一股如紗血色,耳鼻堵住,頭疼欲裂,攪得他神魂撕裂,如在夢中。

他艱難地吼道:“你閉嘴!”

可是幻境如蛇,緊緊攀纏著他的脖頸,奪走了他所有呼吸,還要將他五臟六腑通通絞碎。

血腥味鉆入鼻腔,癔症發作,比以往任何時刻都要來得劇烈。

——只因他有了人生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憤怒。

無數的畫面、聲音和感知交纏在一起撞進他的身體裏,秦玦喪失了感官,抓著木板的手漸漸放開,眼看就要無知無覺地沉入水裏。

原來真正發作時是這麽痛苦,難怪秦家人會因為癔症自焚,烈火灼身也好歹清醒。

他咬破舌尖,短暫地搶奪回了部□□體感知,伸手抓住木板邊緣。

可這時,一只柔軟的溫暖的手,扣住了他的手腕。

一點一點、慢慢地,掰開了他的手指。

然後,毫不留情地推開。

他開始下沉,軀體沉浮間,那只溫暖的手好像在輕柔地撫摸他的頭頂。

一用力,將他的頭徹底按入了水面,於是他便沉入了河裏。

冰冷的河水湧入鼻腔、咽喉、肺部,冷水流過的地方都帶上了火燎的痛感,似要將他撕裂。

耳旁的雜亂嘲哳的聲音逐漸散去,只留下尖銳的嗡鳴,如針劍刺破耳膜,最後只留下一片茫然的空白。

無數次平靜地瀕死,直到今日,他頭一回有了不甘。

不甘,因為是她親自動手。

因為她會遺忘。

恍惚間,他回到了幼年,正蜷縮著躲在佛像裏以逃開親父的虐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