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出了殿門, 一路向前,禁嚴的宮城裏,死寂無聲。

巡邏的兵士看到了秦玦, 連忙肅容垂頭, 卻又忍不住瞟他懷中的人。

雖是吐血衰弱,但穆君桐並不難受,只是沒什麽力氣而已。

被秦玦抱著,這個姿勢雖然舒服,但卻很尷尬,尤其是一路上穿過這麽多戴甲兵將, 他們探究的目光讓穆君桐渾身難受。

她對秦玦道:“放我下來吧。”

秦玦以為這個姿勢讓她不舒服, 也沒有多問,將她放下來,然後不等她邁步,就換作背的方式。

穆君桐錯愕。

趴在他背上,她感覺自己視角陡然變高了不少。

這個姿勢總算沒那麽親密了,但穆君桐仍怕別人看見她的臉, 所以她幹脆將頭埋在他的肩膀上。

秦玦的步伐很穩, 穆君桐都要懷疑自己捅得那刀太淺了, 沒給他造成多大的傷害。

她靠在他背上,可能是因為要離開了,聽著他平穩的呼吸, 不自覺地開始回憶相處的點點滴滴,又想起了她曾經背著秦玦走了很遠很遠的路。

正如他現在,背著自己走過長長的內廷路, 像永遠走不到盡頭一般。

宮人窺著秦玦的面色, 不敢上前打擾, 遠遠躬身避開,於是二人四周便極其安靜,尤其是到了日落黃昏之時,目之所及一片暖光,好像世上只剩二人。

穆君桐聽著自己沉重的心跳,發現秦玦的肩膀又長寬了一些,這幅身形,已全然不似自己把他從火海撈出來的時候了。

也不過是眨眼間,物是人非。

他們靠得這麽近,胸腔的震顫都能傳遞到對方身上,但仍感覺相隔千裏。

秦玦曾經想同化自己,她確實動搖過。一個腐朽崩塌的時代確實需要鐵血手段,可他所指的鐵血手段也包含漠視百姓,肆意踐踏生命。他麻木地認為,屠盡一切就清凈了。

這種人永遠不會將她同化。

秦玦或許也想到了過去,想到了那個孤獨的黑夜,穆君桐背著奄奄一息的他,在荒林中行走,因為周遭太過安靜,所以忍不住開口打破那片安靜。

他下意識仿效她的行為。

“我……你曾經也這樣背著我。”其實他也曾這樣背過她,但是若是提起,就會想起船上那個不愉悅的夜。

但回憶過去,怎麽都不太愉快,畢竟過去都充滿了他的算計。

穆君桐緩緩開口:“是啊,將你從火海裏救了出來。”遵循著時空局的規定。

他抿了抿嘴,沒說話。

穆君桐接過了話頭,喃喃:“當時想著,若是你死在我背上了該多好,就不用麻煩了。”

明明是這麽可惡的話,秦玦卻一點兒也不生氣,他反而勾起了嘴角,為她敞開心扉閑話而感到輕松。

他不懂世道人情,只覺得她罵也好,咒也好,總歸是開口了,總比相顧無言來得親近。

可是他剛剛勾起嘴角,就聽到穆君桐補充道:“救了你,我很後悔。”

他的腳步陡然頓住,很快,繼續行走,害怕穆君桐抓住自己那一瞬的異常。

她曾經常說這話不是嗎?秦玦認為自己應當無所謂,可他確實感到了一種怪異的情緒。

所以他用毫無波瀾的語氣回應:“你總是救人。”

昨日見到,她渾身浴血,就是一路救人的緣故。再往前推,她救過刁玉,救過衡元,救過方含章……不單單是救過自己。

他胸腔裏翻騰著殺戮,喧囂著不甘。

這種情緒極為陌生,讓他很難習慣,畢竟他不曾感受過這麽復雜這麽鮮活的情緒。

但他很快想到,自己是不同的。她只傷他、恨他、殺他,克制著殺意,又心軟地想要從無間地獄中喚他回滾滾紅塵。只有他,唯有他。

心中翻滾的沉郁遇到了甘霖,化作了暖洋,漸漸劃開,那些戾氣與不平,竟出乎意料地,被撫順了。

他就像新裝上四肢的人彘,用僵硬滑稽的姿勢學習走路,跌跌撞撞。

他有些迷惘,困惑地猜測,這是什麽,是妒意還是貪欲?

穆君桐沉默了很久,直到秦玦將她放下來,置於車上,她才看著他,平靜地開口:“我確實救過很多人,我也從不後悔,但唯獨後悔救過你。”

他毫無知覺,甚至擡頭對她露出一個不太合適的笑。

即使這話讓他感到一陣陌生的刺痛,他仍是欣喜若狂。

他想,他果然是不同的。

這幅刻意模仿的笑在穆君桐看來極為刺眼,她已徹底明白了,他是個猜不透的瘋子,絲毫不會像常人一樣作出正常的反應,所以她將自己內心的悔意傾訴得淋漓盡致:“我救過那麽多人,每個人都會回報我以善意。哪怕是進屋躲雨的小乞兒,接過水碗也會對我道聲謝,唯獨你,從未有過觸動。”

聽到她提起小乞兒,秦玦面色終於變幻。

其他人他都不介意,卻唯獨憎惡這個小乞兒,只因為他透過小乞兒的軀體,看到了他腐爛怨毒的惡,也看到了與自己無比相識的內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