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夜宴(四)

趙元是個天然為陰謀而生的政客,他最得意的便是養了一批遍布天下無孔不入的眼線,這些人是他的手與足,也是他的耳與目,他們共同織成了一張鋪天蓋地、不易察覺的蛛網,敞蓋在梁朝的王域上,而趙元自己則正像是盤踞在中央紋絲不動的蜘蛛,十三州有任何一點風吹草動,他遠在雍州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這些遍布四海的眼線大多具有相同的特點:行事低調、模樣老實、資歷深厚。比如禦史大夫夏伯陽,又比如說禮部侍郎梁汾。長公主壽宴,梁汾受邀前來,此刻他正坐在宴席的一個角落中聽吳曲,他完美地符合趙元的要求,從閱歷上看,他歷經三朝,稱得上是資歷深厚,平時為人老實,也很少出風頭。實際上,他也確實與趙元暗通款曲已久。

派去查驗李稚的宮人正是經他的手安排,不過其結果卻不盡如人意,這讓他多了一份心事,旁邊不知情的同僚熱情地與他攀談了一晚上,他興致缺缺,但面上還是笑著應付。酒過三巡,廣陽王府那名叫蕭皓的侍衛與長公主府的內侍長曹江一起重新出現,他們身後跟著兩行身披雪羽的歌姬,梁汾正在勸導醉醺醺的同僚,沒注意到其中有個歌姬回頭看了他一眼。

梁汾還在為趙元的交代而感到憂心,他不知道的是,女人的眼睛已經認出了他,從這一刻起,一張專門為他而織的蛛網悄然成型,被他視為獵物的那群人將幽暗的目光聚集在了他的身上,並且穿過了他的身體望向遠在千裏之外的另一個人。

安插在趙慎身邊的侍衛很快給梁汾傳回了一則新的消息,趙慎其實並沒有醉酒,而是單獨與李稚在後殿的園林秘密地聊了許久。梁汾看向身旁兩位喋喋不休的醉酒同僚,心中自然而然地生出一個念頭,不久,他找了個借口起身離席,一出門就往後殿園林踱步而去。

趙頌此番過生日,皇帝賞賜了三萬株奇花異木,其中尤其珍貴的是三千株崇州進貢的夜曇花,趙頌喜愛不已,命人將其鋪擺在後殿園林中,並在樹上懸掛五百盞長明燈,銀光璀璨奪目,映襯著珍稀花木,別是一番奇異風景,趙頌又下令敞開東西兩扇偏門,讓整個盛京的讀書人都能夠自由進出賞花,即便是子夜,園中仍然有不少身影。此刻梁汾佯裝賞花,實則眼神飄著尋找熟悉的身影。

一切都在按照既定的軌跡走著,就在這時,出了個雙方都意想不到的岔子。

宴席上,趙頌喝得微醺,斜倚在座位上聽著優雅的絲竹弦音,正是最高興的時刻,忽然聽侍者來報,後殿園林中有五百株夜曇花同時盛放,蔚為壯觀。趙頌眼睛一亮,當即坐正了,賓客紛紛應和這乃是千年難得一遇的奇景,趙頌大喜過望,提議邀眾人一同去園林中共賞祥瑞。

她轉而看向一旁的謝珩,謝珩今夜寡言少語,神色有幾分莫測,她稍稍放輕了聲音,“謝中書意下如何?”她既是壽星,又是長輩,謝珩不會失禮到駁她的面子,一群達官顯貴於是起身離席來到了園林中。

正如侍者所描述的那樣,園中上千株雪色夜曇花同時盛開,月光下雪羽似的花瓣自然交疊聳搭,仿佛是舉在風中的一捧雪,風一吹便連成了汪洋似的雪海,同時有銀色燭光浮在上面流轉閃爍,令人仿佛置身於月宮閬苑。“這乃是盛世的景象啊!”在場眾人被這奇異的場景所震撼,連一向不解風情的謝玦都下意識偏頭多看了兩眼,趙頌贊嘆道:“當真是奇景!天佑梁國!”

一眾寬袍廣袖的公卿大臣邊看邊往前走,雪海不斷地翻湧,仿佛下一刻就要中幻化出些山精或是神仙來,令人不敢高聲說話,唯恐驚動了它們。趙頌命人又去取來兩百盞明燈懸掛在桂樹上,其中一個侍者站在梯子上正綁著燈籠,忽然他余光瞥見了一幕場景,掌中的燈脫手摔了下去。

砰一聲響,眾人聞聲望過去,侍者意識到自己犯了大錯,急忙爬下來,跌跪在地上,額頭拼命抵著地,“長公主恕罪!長公主恕罪!”

趙頌的性子是出了名的平和,平時對待家中侍者也多有寬容,此刻她心情頗好,見那侍者渾身顫抖嚇成一團,笑了一聲,“你這樣毛手毛腳,今日這種場合也敢掉以輕心,可見平日是有多散懶隨意了。”那侍者不停告罪,不知道該做什麽了,一旁的曹江見狀出聲提醒道:“還跪著做什麽?還不把東西收拾好,退下去了。”

那侍者連忙點頭,可冷汗卻還在往外冒,差點沒有從地上爬起來,趙頌注意到他的異樣,問道:“你在幹什麽?”

那侍者渾身一抖又重新摔跪了回去,下意識地往一個方向瞟了眼。趙頌順著小徑望過去,那是一連片黃石假山,有潺潺流水中傳來,在她的記憶中,其後是一片湖,梨花廊橋架著通往一方小亭子,和他們腳下所站的地方相比,那一帶沒有懸燈,要昏暗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