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風雨欲來(一)

謝珩收到了一封來自東山的家書,信上只說了一件事:謝照病危。

謝珩沉默片刻,命裴鶴去準備車駕,又將徐立春叫進屋來,向他交代三省事務的安排。

傍晚,他乘車離開了盛京城。

從盛京去東山走水路最快,約需十日,謝珩卻只用了六日就已經抵達。山路崎嶇,古老的宅院前掛著兩盞黃色的燈籠,仆人聽見叩門聲連忙走上前來,謝珩一句話沒說,披著風霜往裏走。

夜色尚不算深,謝照還沒有睡下,他坐在老槐樹下仔細修理著一把舊箜篌,食指耐心地揉撚著蠶絲制造的弦,夜風吹卷他滿頭的碎發,像是銀色的霧草,仆人引著謝珩進入庭院,他停下手中的動作,看向來人,慢慢的,他笑道:“來了啊。”

這幾年間,謝照始終沒有向任何人透露出任何身體不適的消息,謝珩也是剛剛才收到的消息,他在路上已經問清楚了謝照的病情,然而當親眼見到時,卻仍是被謝照的孱弱蒼老所震撼,父子兩人一時相顧無言。

回想起上一次見面,那時謝照雖然也有老態,但看眼神卻仍是個樂知天命的中年人,如今的謝照卻像是如心血耗盡的老樹般全都衰敗了,頭發灰白,面容枯槁,讓人能清晰地感覺到這個曾經叱咤梁朝政壇四十余年的老人正逐漸走向他這一生的終點。

三十年來,雨打風吹,謝了風流。

侍者上了茶,是家中的味道。謝照見到謝珩頗為高興,但卻沒有表露得太過明顯,只對他道:“茶是用山上的泉水煮的,味道很新鮮,嘗嘗吧。”

謝珩自幼性格冷淡,沒有偏愛之物,唯獨在茶水上有幾分挑剔,壺中烹煮著的是他所喜歡的湯山白瓏葉,氣味清淡如水,這種茶葉必須每年在清明前采摘,再用古法精心揉制儲藏,很難說拿就拿出來,只能是提前大半年就專門為他備著的。

見謝珩注視著那壺茶水,謝照手把著箜篌,溫和地笑道:“先坐下吧。”

謝珩解下沾了山中寒氣的外套,在謝照對面坐下,謝照仔細打量他眼下的淡淡青色,“一路辛苦了。”

謝珩由祖父謝晁撫養長大,與謝照聚少離多,又因為觀念不同,父子之間的感情總是淡淡的,大家族中權力往往排在感情之前,父子二人一生從未交過心。謝照對謝珩的態度向來很客氣,並不像是對待自己的兒子,倒更像是對待一位勢均力敵的的政客同僚,直到在生命即將走到終點時,這個老人才終於沒有了旁的牽掛,變回了一位普通的父親,心中惦念著孩子,早早地在家中備好了他所喜歡的茶葉。

謝珩一時默然,“父親。”

謝照仿佛也察覺到了這無話可說的尷尬,打量著他道:“盛京的事情我都聽說了,你打理得很好,比我還要好。”

謝珩對上那道贊許的眼神,心中逐漸感覺到了一股沉重,縱是有再多的分歧,這終究是他的父親。對於建章謝氏這樣信奉傳統的大家族而言,孝道乃是重中之重,哪怕是普通人家,父親病重,兒子也不可能將他扔在外面置之不顧,謝珩道:“我接您回盛京家中養病吧。”

謝照卻搖了搖頭,他擡頭打量這所幽靜的庭院,“這座宅子原本是漢時廣侯桓嬰的居所,他南下遊歷,愛上了江南的山水,心血來潮在深山中修建了這樣一座避暑的莊園,後來天下大亂,他的後人來到此處躲避戰亂,一直傳到了你的外祖父手中。那時你的外祖在盛京當差,你的母親患上了心悸病,大夫說她不能受驚嚇,你的外祖便將她送來這宅子中靜養。”

謝照像是陷入了一些久遠的回憶中去,感慨道:“我與你的母親便是在此地相識,桓謝兩家早早地定下了口頭婚約,那年我奉你祖父的命令來東山探望她,第一次見面,我們兩人隔著屏風聊天,你的母親話很少,手中不時撥著箜篌,我問她為何要一邊說話一邊彈箜篌,你的母親回答說,因為不知道該說什麽。於是我們兩人都靜靜地不再說話,聽著那弦聲如水,淌過明月空山。”

謝照說著話笑了笑,將手中的絲弦慢慢纏繞上銅制的弦柱,箜篌發出一兩聲顫音,溶溶月光照耀著衰老的臉,一刹那間似乎仍然能見到那時謝家少年英俊清冷的樣子,他輕聲道:“這三十年來,我一直都在思念你的母親,我夢見她一個人坐在月下的窗前彈奏箜篌,我想到我們已經分別數十年了,而她還是年輕時的樣子。”

謝珩出生不久即喪母,他對自己的母親毫無印象,這也是謝照第一次主動在他的面前提起他的母親桓郗,那個美麗的、端莊的、聰慧的女人,用短短的二十多年,講述一出曾經滄海難為水的傳說。

謝照沉默著,謝珩也沒有說話。

謝照看向他道:“我的時日不會太多了,原不想打擾你們做小輩的,但有些事情想了又想,仍是放不下。我寫信喊你過來,是有件事要交代給你。你的母親當年安葬在了徐州,我的日子快到了,如今還是要將她接回來,等我百年之後,歸葬於寧州故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