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風雨欲來(終)

這天深夜,盛京城中風平浪靜,被禁足的李稚與一眾官員、宗親忽然同時受到了皇帝趙徽的傳召。李稚坐了片刻,起身更衣。

蕭皓想要阻攔李稚入宮,對他道:“皇帝多疑暴虐,若事情當真有變,你此時入宮只怕會有危險。”

李稚已經將整潔的織錦官服換上,手整理了刺著孔雀藍紋的領口,侍者取來了披風,他接過轉身往外走,“躲不了了。”庭院的階前站了兩排全副武裝等候著的黑甲金吾衛,李稚即將要踏出大門,卻又停下腳步,重新回頭看向蕭皓,夜光照進昏暗的長廊,他整個人立在輕薄的光中,輕盈盈的,“我一直在想,其實幾年也好,幾十年也罷,局勢不可逆轉時,一切都沒有太大區別,我只望你們能夠保全自己。”

蕭皓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忍,千萬不要做無謂的意氣之爭。他目送著金吾衛簇擁著李稚往外走,一時之間心神莫名激蕩,想要出聲喊住他,卻沒有能夠發出聲音。

殿下!

馬車在金吾衛的護送下緩緩馳過空無一人的長街,在路過朱雀台時,李稚往外看了眼。黑暗中什麽東西也看不清,仿佛是心有靈犀一般,李稚忽然想到,那一年四顧茫然的先太子站在那座高台上俯瞰王城,是否眼前所見的也是像這樣永無止境的黑暗,所以他才放了一把火,讓自己化為了一團光焰,想要照亮這漫漫長夜,一直到今日那火星仍在許多人心中明滅。

李稚強迫自己從這遙遠混亂的思緒中抽出身來。

等李稚抵達皇宮時,寒冷的宮道上早已經有許多身影在此等候,無一例外全是平素親近廣陽王府的那幫官員,大約有四十多位,眾人彼此都熟識,在互相看清對方的臉時,每一個人臉上都浮現出了不安的神情,但沒人說話。在宮侍的引路下,一行人沿著狹長的甬道往宮中走,腳步聲踢踢踏踏。

越是往裏走,氣氛越是古怪。深夜的皇宮中彌漫著滾滾黃煙,數以千計的煉丹爐夜以繼日地熊熊燃燒,通明的燭火中,熱浪層層疊疊往上湧,瓦檐上的白霜早就汽化了,只留下一層灰黑色的糊狀爐灰,人在宮道上走,耳邊隱隱約約有道士煉丹時的禱祝聲傳來。

眾人終於到了崇極殿,卻沒有從正門進入大殿,而是經由側徑進入嵌套在正殿中的後殿。在崇極宮的最深處,是傳聞中一進宮便消失了的趙元。那日當皇帝將謝照呈上來的證據全都一一擺在他面前,他便意識到自己中套了,事實勝於雄辯,他沒有過多地為自己開脫,只聲明自己所做的一切皆是為了趙氏皇族,勃然大怒的皇帝並沒有聽從謝照的建議將人轉交給掖庭,他將要親手教訓這群背叛他的人。

此時趙元正站在一只銅制烏蛟煉丹爐旁,一言不發地看著皇帝。

宮殿外,眾人都在煎熬地等候,心中揣測皇帝今夜召見自己到底所為何事。過了一會兒,總侍中董楨自崇極殿緩緩步出,他一眼便看見了人群前方的李稚,視線短暫地在他身上停留了下,悄無聲息地轉開了。陸陸續續的又有十幾人到了,董楨於是吩咐宮侍先領著第一批官員進去。

一名宮人提燈來到李稚面前引路,李稚正要跟隨他往前走,董楨忽然道:“人夠了,余下的大人們便留在原地繼續等候召見。”又對李稚面前的那位宮人道:“雲生,燈暗了,去取些新的燭脂添上。”

那宮人得了命令,一低頭離開,李稚聽出董楨話中的阻攔之意,看他一眼。董楨雖然並未看向他,但捏著拂塵的手卻輕輕別了下,示意他往右靠站。

李稚剛無聲地往後退了些,忽然崇極殿中傳來一連串無比淒厲的慘叫聲,仿佛那叫喊的人正在遭受人世間無法想象的痛苦,只能夠以拼命的淒號來表達臨死前的那份毛骨悚然,驚得所有人都一同看過去。董楨的眼睫忽然顫動了下,神情安靜默然。

李稚難以置信地看向那光源的方向,一個渾身是火的逃竄身影隱約從宮殿裏面映出來,即刻被追趕上來的宮侍亂棍打死,那砰砰的悶重打擊聲強烈地沖擊著每一個人的理智,伴隨而來的還有那一道全然沒了人性、好似野獸般的怒吼,“燒死他們!”

李稚身後一眾官員幾乎是瞬間癱倒在地,李稚渾身僵硬地注視著那一幕,腦子嗡嗡作響。

董楨手把拂塵閉著眼,宛如一尊坐化了的菩薩像,聽著那些不成人聲的呼救逐漸微弱下去,不知是在想些什麽。

深夜的皇宮中,伴隨著經久不絕的烈火呼號聲、慘叫聲、以及怒吼聲,原本的道場瞬間跌落成了人間煉獄,李稚眼前的畫面扭曲了起來,心臟像是被一只手大力地攥住擠壓,鮮血逆流全往腦門沖。他不可思議地看向董楨,董楨也同樣無聲地注視著他,兩個人隔著黑暗對視著,李稚一雙眼中全是倒映出來的猩紅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