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圈禁陳府的禁軍退離之日,陳芳戎在大門口站立一個多時辰,直到晨光亮起,遠處街頭傳來商販的吆喝聲,他才如夢初醒,腳步踉蹌地跑到巷口的溝渠裏,不顧渠水臟臭,直接跳下去,雙手探進去摸索。

良久,終於找到三個月前被他扔進溝渠裏的祈福簽。

趙白魚三跪九叩為他求來的祈福簽,陳芳戎當時不信是他誠心所求,後來病急亂投醫跑到寶華寺求神問佛才看到趙白魚留在寺裏的解簽記錄。

幸好還在。

陳芳戎將祈福簽緊緊握在掌心,埋頭向前走,來往行人見他渾身臟臭都下意識避開,到家門口時忽然聽到後面有人叫他。

回頭看,是趙鈺錚。

“陳師兄,我爹已經查明先生清白,待早朝奏稟聖上,先生就能還家。”

陳芳戎木著臉說:“宰執明察秋毫,洞燭其奸,某他日必登門拜謝。”

趙鈺錚提著一個精致的漆金食盒,遞到陳芳戎跟前說:“是我從寶華寺求來的五福飯,特地趕在陳先生回府前送來。這次的案子,我沒能幫上忙,心裏過意不去——這是我一點心意,勞煩師兄你幫我交給先生。”

說完就把漆金食盒塞到陳芳戎手裏,向後退三步,拱手一拜道別。

陳芳戎目送他走遠的背影,如果是三個月前,他定會感慨趙鈺錚知情識趣、至情至性,不過聽了一兩堂父親的授課便極盡尊師重道的禮儀,面面俱到,落落大方,但經過父親鋃鐺入獄、家道中落,他才明白那是官宦子弟從小就培養起來的八面玲瓏,左右逢源,沒有真心。

門童打開大門說:“大郎,火盆、艾葉和柚子水都已經備好,還有寶華寺驅邪避祟的五福飯都已經熱好,就等老爺回來了!”

陳芳戎詫異:“你們去寶華寺求五福飯?”

門童:“是四郎、呃不是,是五郎親自去寶華寺搶到的第一盒五福飯!一大早就送來,還冒著熱氣呢。”

寶華寺是京都府名刹古寺,那兒的簽文和五福飯最受歡迎,其中五福飯即五樣驅邪避兇祛晦氣的食物,由寶華寺後山泉水制作,據說很靈驗,每月初一十五賣,一次只賣一百份,必須天不亮去占位置才能搶到,尤其第一盒五福飯跟大年初一頭香一樣難搶。

陳芳戎盯著祈福簽,心內百感交集,眼中熱意上湧:“爹常跟我說官場無朋友,朝事無是非,進了官場萬不可行差踏錯,更不可與人交心。門生、故吏、同僚,沒事的時候各個都是朋友,一出了事,恨不能繞路走,問起來就是相交不熟,所以不能交心,不該管的事不要去管,官場裏沒有仗義,只有利益。”

“我以前對爹說的話半信半疑,爹出事時,我全信了,滿心滿眼都是憤世嫉俗,人人面目可憎,自私自利,是趙白魚救了我。”

他那時差點就毀了,一顆充滿激進仇恨的心注定仕途走不遠,有一個被牽連進科場舞弊的父親更注定他仕途就此了斷,陳芳戎甚至想過等判決下來就撞死在垂拱殿,全他陳家忠烈之名。

但趙白魚救了他和父親,也挽救了陳家世代清白的名聲,於陳家、於他而言,不亞於再造之恩。

“他救了我,讓我明白爹說的話對也不對。官場無朋友,並非自私自利,而是牽一發動全身,人人自危。今科舞弊,大興冤獄,有出於門生交情而與秦王通信兩三封之人,也被視為朋黨,抄家滅族。但官場越險峻,越是明哲保身,就越襯托出人心無價!”

“說得好!”

突如其來的聲音驚得陳芳戎和門童同時回頭,見到雖滿頭白發但精神矍鑠的老人不由驚喜喊道:“爹!”、“老爺!”

陳師道:“經此一遭,你能明白官場裏的一點門道就是件好事。人心無價,且當珍重。四郎在外奔走,爹在牢裏都知道了——他人呢?怎麽沒留他?”

門童:“他說府衙裏還有堆積的案子得忙著處理,晚點再過來。”

陳師道進府,祛邪避兇流程全做一遍,洗漱後換上新衣,在大廳品嘗趙白魚送來的五福飯。至於趙鈺錚送來的漆金木盒,早被陳芳戎扔到一邊去了。

將趙白魚的心意全部吃完,陳師道才放下筷子說:“爹打算死諫。”

陳芳戎一驚。

陳師道:“死諫勸陛下收回臨安郡王和四郎的婚事!什麽五郎四郎李代桃僵統統不認,趙白魚在我這裏就是四郎!清清白白,良善正直,跟什麽宰執、公主無關!他趙伯雍昔日也是三元及第,如今是一人之下的宰相,竟也幹得出這等糊塗事!他被一個女人算計,把氣撒到什麽都不知道的小孩子頭上算怎麽回事?趙家從上到下沒一個有腦子,個個以大欺小,不能把公主怎麽樣,就全跑來怪一個無辜的小孩!”

陳師道怒氣沖沖,言語犀利:“如果四郎是個心胸狹窄,妒能害賢之人倒也罷,可他跟昌平公主是完全相反的兩個人,自小便聰穎好學,貴師重傅,重情重義,同情弱小,清正剛直——”要不是一口氣到這兒了,他還能再誇百來個詞。“你自詡才華橫溢,也不能做到三元及第,要是四郎參加科舉,卻能爭一爭三元及第的天才之名。可嘆趙家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