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宮宴散去, 夜深人靜,無人成眠。

陳師道一出轎門, 掠過殷勤的家仆, 差點被門檻絆倒,看門的童子驚呼連連,府裏燈火逐一亮起,上上下下都被驚動。

“別小題大做, 都回去睡, 把燈熄了, 莫浪費油。”陳師道擺擺手, 叮囑兩句,又讓人熬點醒神的藥湯給他, 吩咐完才回到廳堂坐下來, 怔怔地望著朦朧的夜色,動了動嘴巴:“怎麽就不想活了?”

他最得意的學生,最心疼的孩子,被逼到不想活了。

明知道趙白魚慧極必傷,心裏清楚他更適合做個看山問水的隱士,明白他太剛直,太同情黎民百姓, 嘴上時常說著‘官場無是非黑白’,也不是沒有妥協過, 可是當真有一天,百姓的公道和官場之道互相碰撞,兩難抉擇之時, 他卻寧願粉身碎骨也要替旁人掙個公道。

趙白魚不適合進官場。

那時分明這麽說過了,為什麽後來還極力慫恿他建功立業?為什麽還遊說他入兩府當宰相?

明知道兩江兇險, 偏還攛掇他去。

倒是如願以償得了個大景第一青天的學生,可是趙白魚得到了什麽?

得到他對官場心如死灰,得到他對人間無公道、人人奔走只為追名逐利的萬念俱灰,得到生死未蔔的致命一刀。

陳師道顫抖著擡手捂住臉:“我也是逼死五郎的人啊。”

一再叫他妥協、退讓,那封送去兩江的書信自以為是救趙白魚,焉知不是壓死他的稻草?

刀斬三百官後的五郎該有多恐懼?

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可他不過是求一個殺人償命的公道罷了,上至君王下至師友都與他背道而行,都勸他別再走了。

停下,妥協,退讓,別固執,別犯傻,不值得!

他該有多孤獨?

雖千萬人吾往矣,但那條路只有他踽踽獨行。

五郎該有多絕望才會一心求死?

***

同知府。

高同知接過家仆遞來的安神湯吹了吹,冷卻些許才交給驚魂未定的高夫人:“喝了早些睡。”

高夫人睜開眼,慢騰騰地喝完安神湯,半晌後嘆氣:“我明日想去洪福寺點盞祈福供燈,保佑小青天平安脫險。”

高同知:“也幫我捐點香油錢,祈福小趙大人無事。”

他長長嘆一口氣,不得不說趙白魚為聖上擋刀後拒絕太醫救治的場面震撼人心。

能坐到他這宰相之位早就是官場裏的老油條了,何況早年戰場廝殺,什麽血腥場面沒見過?

便是坑殺萬人也曾面不改色地下令。

唯獨今晚聽到趙白魚那句‘不想活’,霎時心顫,動容不已。

高同知的確欣賞趙白魚,只是這份欣賞或多或少摻雜利益,比如兩江大案毫無疑問會牽扯出儲君之爭,東宮和六皇子廝殺便如鷸蚌相爭,陛下穩坐釣魚台,也不在他們這些老臣面前掩飾他想扶正霍驚堂的意圖。

出於官場裏錯綜復雜的利益糾葛,高同知毫不猶豫出手拉一把趙白魚,但如果根本利益背道而馳,他也是會不假思索地落井下石。

這就是官。

無利益糾葛時則獨善其身,有利害關系時則瞻前顧後,百般手段頻出,其實最終目的還是為了保全自己,還是為了獨善其身,誰還記得百姓?誰能為一條‘殺人償命’的公道和朝廷、和君王作對?

可是讀書做官從來不是為了獨善其身,做人要憑天理良心,做官更要憑天理良心,可惜沒有哪個官還記得。

做官做得越大,便越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眼裏只剩下自己了,哪還有黎民百姓?

高同知自詡他哪怕算不得比幹魏征這等賢臣良將,也該是個心裏裝著陛下、朝廷和天下的忠臣,可是有了趙白魚這一出,方驚覺他忽略腳下的平民百姓太久了。

連一個基本的公道都給不了,算什麽忠臣良相?

所以高同知尤為震撼,對趙白魚夾雜著利益算計的欣賞也由衷轉化為敬佩。

“但願無驚無險,歲歲平安。”

***

康王府。

高都知攙扶著腿軟的康王坐下來,拿過濕熱的毛巾幫他擦臉和手,被康王反握住胳膊,拉扯向前,擁住他的腰背,臉埋在高都知的懷裏。

“我沒想到趙白魚會擋刀,也沒想到他一心求死。”

聲音悶悶的,難受的情感溢於言表。

高都知拍著他的後背輕聲安撫:“沒人能未蔔先知,你一心想救趙白魚脫離困境,本意是為他好。”

“當初是我怯懦,不敢明說兩江兇險,如果早點告訴他一百八十官聯名保麻得庸的事,如果我不多嘴說一句先斬後奏,說不定他能提前做好心理準備,說不定心有顧慮,不至於……不至於把自己放進刀山火海裏,也不會自斷後路,決絕至此。”

高都知心內嘆息,他錦衣玉食的王爺始終沒能明白小趙大人刀斬三百官和不想活了的真正原因,哪裏是因兇險的兩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