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北極村(四)

將肥肉塊兒切成小塊兒。

楊嘉北出來得急,沒戴手套,手被凍得紅腫一塊兒,但不妨事,又不是只吃過這一種苦。

饒是如此,在切肉的時候,還是有點不太利索,他和店家聊好了,煉出來的油和剩下的一些瘦肉全送給他們,店家給他一些醒好的面,也願意給酸菜,蒸包子時候幫他蒸,算是一種交換。

做早餐店生意的人都起得早,天底下沒有不辛苦就能來錢的事。

北方的淩晨是幹凈且寂寥的,這邊的陽光來得太遲,因而冬日裏大家的睡眠也要久一些。冬眠,冬眠,冬天本該就是休養生息的時間。老板蒸包子用的那種大爐子大蒸屜,得倆人合力擡,一次蒸六屜,層層疊疊摞在一起,嚴絲合縫。

外面空曠的路上堆著雪,後廚裏蒸包子的熱氣騰騰,老板和老板娘倆人合力將蒸屜掀開,白色的、熱乎乎的氣猛然在房間中擴散,一整個房子裏都擴散了小麥粉蒸熟後的踏實醇香和包子特有的香氣。

老板端了一個小不銹鋼的盆,放在邊緣,雙手浸到涼水裏泡一泡,又拿夾子去一個個地夾蒸屜裏面熱乎乎的大包子,夾幾個,手被熱氣熏得受不住,趕緊放涼水裏浸一浸,再繼續夾。

老板娘一邊手腳利索地收拾東西,一邊和楊嘉北聊:“兄弟,你媳婦啥病啊?感冒了啊?”

楊嘉北切好了肉,將一個小黑鐵鍋放在燒熱水暖氣片的爐子上,用筷子夾著肉,均勻地放在被火微微烤熱的小鐵鍋上。

“嗯,”楊嘉北說,“就是有點嚴重。”

老板娘扭頭:“你看看人家!”

老板夾著包子,扯著嗓子:“行啊,我看看人家,你也看看你老頭子的手唄蔣同志!”

老板娘走過去,笑著錘了他一下,錘得老板一個趔趄,差點栽倒。

被加熱後的鐵鍋開始賣力地煎著鍋裏雪白雪白的豬肉,剪得邊緣滋滋啦啦地想,楊嘉北拿著鍋鏟守在旁邊,看著鍋裏遭煎的肉,忽然想起曾經的事情——

那時宋茉還在上高中,她爹買了輛摩托車去拉腳兒,見天地不在家,楊嘉北也在讀大學,好久才來一趟。他小時候在這片長大,周圍人都認得他,偶爾調侃幾句,楊嘉北也不在意,比如什麽又來看你的小媳婦啦?你要不把人接走唄……

現在想,那時候宋茉心裏該多難受。

她臉皮又不像他一樣厚。

她那時候一人在這兒安安靜靜地過著,她是不是那時候就開始不開心了?

楊嘉北假期裏也沒有閑著,要麽給宋茉補課,要麽就是給爸爸媽媽店裏幫忙,雖然他知道那時候的確是為了賺點錢給宋茉攢她未來的學費,他早知宋茉的那個父母完全不靠譜……

但宋茉那時候心理情況呢?他那時候怎麽沒想著多多關注?

如果那時候就開始留意——

如果——

鐵鍋裏的肉煎出油,邊緣微微焦黃,楊嘉北拿鏟子,給鍋裏的肉一一翻個面,繼續煎。

那時宋茉趴在桌子上寫作業,做題,旁邊擱著她的摘抄本——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楊嘉北知道那是李賀的詩詞。

但是,但是。

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煎。

鐵鍋被炭火烤出炙熱的氣,烘托著,狠狠地煎著原本如雪般白花花的肥肉,油水兒冒出來,煎得一塊兒肉越來越薄,越來越瘦,越來越緊,越來越皺,蜷縮著收到一起。

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楊嘉北咬牙,他不吭聲。

他想到得知高考成績後的宋茉,那分數比她預估的少了二十分。

楊嘉北不當回事,他只覺自家小茉莉真棒!考得真好啊。

他真心為宋茉覺得好,覺得她優秀,成績,十分二十分算什麽,哪怕她考得再低點,也沒關系。

錄取結果出來,宋茉哭了一場,她難過地告訴楊嘉北,不能去北京了。

“我想去北京找你。”

月寒日暖。

“沒事,”楊嘉北寬慰她,“在大連也挺好,我到時候肯定得再回東北,我看看能不能申請去大連。我租個房子,咱倆住一塊兒,我給你做好吃……”

宋茉紅著眼睛,還是搖頭:“我知道,但是……”

來煎人壽。

她那時候已經病得很重了。

抑郁這個病症的臨床表現之一,以及判定表格上,就有一項——

楊嘉北甚至能背誦。

“性·功能障礙是抑郁症患者中比較常見的生理障礙,男性患者表現為勃·起功能障礙,性·欲減退,女性患者可以表現為性·快·感·缺失等。”

每一次,每一次——不,或者說,大部分情況下,在她痛苦、壓抑的時候——

她根本就不是為了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