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永泰十三年的正月十五, 一直到三十年四十年後的正月十五,京城裏的人還會說起這一年的元宵節。這年盼著過十五的孩童,那時候很多都已經當了祖父祖母, 他們其實已經記不清這一年的京城是什麽樣子, 只記得鋪天蓋地的熱鬧, 各式各樣的花燈掛滿了京城。

整個京城璀璨如星河墜落,不似人間。

只記得大胤百姓心中最尊貴的郡主, 同他們大胤最聰明最俊秀的狀元郎,在這一天大婚。那是一場多麽盛大的婚禮啊,滿城掛紅,處處鑼鼓, 郡主府所在的那條街早早就有宮人來清道,掛起帳幔。平時小孩子們要數著吃的糖果, 在那一天街頭巷尾都有人派出。三十年四十年後, 已經當了祖父祖母的人回憶起那一天, 都是熱鬧香甜。

郡主府隔壁的宅子早已經打掃收拾出來, 掛上了陸府, 懸了大喜的紅緞子。坤儀郡主從宮中發嫁,由帝王親送至內宮第一道門, 這已經是從未有過的恩寵。

在這裏郡主將蒙上紅蓋頭, 登上喜轎。

陳嬤嬤攙著郡主, 後面跟著如意步步、采月采星,旁邊站著這個皇宮裏最疼她的親人。謝嘉儀一直都是歡歡喜喜的, 新娘子有的那些緊張不安激動不舍, 她全部沒有。前世沒有今生也沒有, 前世她不過是從海棠宮搬到東宮, 這世她不過是從宮裏搬到郡主府, 轉天她想來就來了,想見皇帝舅舅,只要宮門沒有下鑰,她隨時進來就見了。

可這會兒,當走到這道宮門前的時候,她忽然停住了腳步,轉身看著陛下。陛下瘦了,臉頰都微微凹陷下去,但精神看起來好得很。永泰帝也仔仔細細看著穿大紅嫁衣的郡主,此時看到郡主突然轉頭,連臉上一直掛著的笑都沒了,他打趣道:“怎麽?都到這時候了,才知道不舍得?”

眼前人的眼睛黑珍珠一樣,那麽亮,那麽清透,跟她娘親一樣一樣的。永泰帝仔細看著,只有她們這樣心思澄澈的人,才有這樣一雙眼,她們的愛恨都比別人來得清白幹凈。

那雙黑亮的眼睛看著自己,永泰帝聽到郡主叫:“舅舅。”

只是這一聲,叫得他的心又痛又酸。人人都說他的昭昭跋扈蠻橫,人人都說他的昭昭隨心所欲,可惜人人不知道,他的昭昭甚至私下裏都是叫陛下,最多最多也只是偶爾叫一聲皇帝舅舅。她從沒有像平常人家的孩子一樣叫過舅舅,她的心裏永遠存著分寸。

他想應她,張了張口,好一會兒才應了一聲:“舅舅在呢。”

又頓了頓,永泰帝說:“舅舅在呢,昭昭想要什麽,告訴舅舅。”

謝嘉儀笑了,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她明明是笑了,可是看著永泰帝,她心裏卻想哭。

她說:“舅舅,今年海棠花開的時候,我為你插瓶呀。”

永泰帝笑著應好。

謝嘉儀又說:“明年春天的海棠花開,我也要做第一個給舅舅摘海棠花插瓶的人。後年也要,大後年也要!”她像一個貪婪的孩子,要一口氣把接下來好多個春天都預定。

永泰帝看著郡主只是笑,無限寵溺地笑,好像一個縱容孩子的父親,予取予求。他身後的喜公公鼻子一酸,忙低頭重新畫出一個笑臉,這才擡頭看著郡主。

永泰帝開口道:“時辰快到了,看看把後面的人都等急了,咱們的小郡主該上轎子了。”陛下一發話,後面的賢妃德妃趕緊上前又是幫著勸又是催,又是說著各種熱熱乎乎的吉祥話,周圍人也都動了起來,坤儀郡主登了轎子。

轎子朝著宮門外擡去了。

永泰帝看著遠去的一片大紅,無限悵惘道:“活潑愛動的公主就該配儒雅俊秀的書生,嬌養在帝都,而不是在北地被風沙吹幹了生機。”他那時就是這樣說的。

後面賢妃笑道:“陛下歡喜糊塗了,把郡主叫成公主了,不過咱們這郡主也跟咱們的公主一樣的.....”頓時後面的人都是附和,誰不知道在永泰帝面前奉承坤儀郡主就一定不會錯。

永泰帝含笑聽著,看著前方轎輦遠去的方向。

只有喜公公低了頭,沒說話。他知道陛下沒有說錯,這句話二十多年前陛下就說過,對平陽公主。那是陛下和公主第一次爭吵,公主選中了當時的謝小將軍,陛下不同意。可是平陽公主是誰,她打定主意的事情,別說現在的陛下,就是當時的陛下,也拿她沒辦法。這二十多年,好幾次陛下夢中驚醒,都會突然問他:“來喜,你說如果當年朕沒逼她.....她是不是就不會遠嫁北地....."陛下真正想說的是,平陽公主如果沒有遠嫁北地,她是不是就不會死。

元和帝的兒子中,當年的永泰帝是最不受重視的一個。直白點說陛下十歲前,元和帝大約都忘了自己有這麽個兒子。永泰帝的母親早被打入冷宮,好好一個人關久了不瘋也瘋了。她恨這個兒子,她費盡心機懷上,不僅沒給她帶來好運,還讓她進了冷宮。她吃盡苦頭生下來,也沒因此能出冷宮。永泰帝生在冷宮,長在冷宮。直到他九歲那年,六七歲的平陽公主從冷宮殘破的墻頭露出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