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梅子糖

牛車搖搖晃晃,白發老翁回頭一瞧,那少年仍無醒來的跡象,且臉上也沒什麽血色,他更覺他傷情嚴重,便悶頭趕車,希望早些將這少年送到鎮上的醫館去才好。

天空又有雪落,被車輪碾壓過的山道留下或深或淺的車轍印子,雪融化在印子裏聚成水窪,積雪這一寸那兒一片,混合著濕潤的泥土,一片臟汙。

“老伯!”

牛車響得厲害,再加上老翁略有耳背,這聲音模模糊糊的,他一開始也沒注意,直到後頭又連著喊:“老伯!快停下!”

又有車的轆轆聲近了,老翁回頭望了一眼,這才忙牽繩停車,他用袖子抹了一把額頭的汗,“什麽事兒啊?”

那趕車的是個粗布麻衣的青年,他松了口氣,“老伯,都叫了您多少聲兒了?您可算是停下了。”

說著,他又指了指後頭,“這姑娘說您車上躺的是她哥哥。”

他身後是個渾身裹了不少雪水泥土的姑娘,她臉上也沾了不少泥,老翁定睛細看,隨即訝然,“哎呀姑娘,你怎麽弄成這副模樣了?摔著了?”

商絨從青年的車上下來,向他俯身道了聲謝,然後走到老翁的車旁,她側過臉看向車上雙目緊閉的少年,說,“伯伯,東西我找到了。”

“找到了?”

老翁一聽,忙舒一口氣,“那就好那就好啊,快些上車,老漢這就送你們兄妹去鎮上。”

“多謝。”

商絨低聲說了句,隨即見老漢伸出一只手來,便借著他手上的力坐上車,牛車再度搖晃起來,兩邊山景移動,而她抱著雙膝,根本沒有心思擡頭去看。

她的眼眶不知何時濕潤起來,睫毛眨動,她小心翼翼地跪坐下去,靜默地看向那少年,片刻,她朝他伸出手去。

故意沾了滿掌的泥土被她抹在他的臉上,她兩只手並用,抹得認真。

少年的面龐沾上不少泥土,不再那麽白皙得惹人注意了,商絨終於停下,收回手的刹那,她的手腕卻忽然被人攥住。

她來不及驚呼,手腕被用力一拽,她整個人前傾下去,少年的一雙眼睛陡然睜開,竟比劍上的粼光還要冷。

心臟跳得劇烈,商絨驚恐地大睜眼睛,此時他手上的力道更狠,她疼得厲害,卻並不敢出聲。

“不是逃了?”

他的聲音極輕。

商絨咬緊牙關不說話,而此刻咫尺距離,折竹注視著她微微泛紅的眼瞼,眼中潮濕的水氣,他忽然松開她的手,卻又壓著她的後脖頸,迫使她腦袋更低。

他虛弱的氣音只在她的耳畔:“你應該慶幸你回來了,否則……”

“否則什麽?”

商絨擡眼看他,聲音也壓得很輕,她自己的臉也塗花了,看起來狼狽得很,卻說,“你知道,我不怕死的。”

折竹怔了一瞬。

她看似柔弱又可憐,有時卻又總有幾分不知退讓的傲氣。

“我當然知道你不怕死,”

他的眼睛只略微一彎,便是漂亮的弧度,“可你一定怕些什麽人,否則,你也不會逃。”

商絨張張嘴,卻無法反駁他的話,只得別過臉,躲開他審視的目光。

“是我不對。”

她想了想,小聲說,“我在山上答應過你,要陪你去找大夫的,我半路卻想食言,實在不該。”

她忽然道歉,折竹頗感意外,她倒真的是一副做錯事的模樣,此時被他兩指扣著後頸,像只沒脾氣的貓。

山間濕冷的霧氣被日光烤得很薄,牛車晃晃悠悠響個不停,縱是少年臉沾泥土,他的眉眼也依舊雋秀又幹凈。

他松開她,手指微動,搓碎了一顆東西外頭包裹的油紙,下一瞬,他將那顆東西塞進她嘴裏。

商絨猝不及防,這樣近的距離,她驚愕地與他對視。

少年的呼吸迎面,猶如微風,他的嗓音依舊很輕很輕,掩藏在搖晃的車聲裏,只有她能聽得到:“你沒有丟掉我,這是獎勵。”

酸甜的味道越發的濃,商絨後知後覺,原是一顆梅子糖。

天色澄明,他的眼瞳裏隱約有她的一道影子,不知何故,商絨連呼吸都有些不敢,她逃也似的躲開他,於凜風中勉強坐直身體。

裕嶺鎮靠近南州城,也算是一個不小的鎮子,鎮上往來者眾,尚有幾分繁華,鎮口有三兩簡易茶棚,吃不起鎮中茶樓的挑夫腳夫多在此喝個一文的散茶,歇腳取暖,好不嘈雜。

“在官道上就敢刺殺當今聖上,那些叛軍可真是膽大!”

“可不是麽?如今鎮上也來了好些軍士,只怕便是搜尋叛軍余孽的。”

“……”

雜亂的聲音裏,這些字句隱約落在了商絨的耳邊,但直至牛車入鎮,她也沒聽到半點兒關於自己失蹤的消息。

難道,他們瞞住了?

他們尚未察覺她是自己跑的?

也許,他們以為,她是被叛軍擄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