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一回

天還沒亮時,商絨便被噩夢驚醒。

她披衣起身,赤足下榻來跑到桌前倒一碗冷茶匆匆喝下,她急促的喘息聲在這昏暗的室內顯得尤為清晰。

光潔的前額滿是細密的汗珠,她手肘撐在桌上緩了片刻才慢慢地擡起眼睛。

滿室寂寂,她看見僅隔了一道屏風的對面榻上空無一人。

他究竟是早早地出去了,還是一夜未歸?

商絨坐下來,抹去滿額細汗,她枕著手臂趴在桌上,此時天色沉沉,尚不足卯時,她卻再沒有絲毫的睡意。

夢中諸景攪得她心內思緒煩亂,她閉了閉眼仍覺不寧靜,嘴唇翕動著暗自默背起道經來。

偶有不通處,她抿著唇思索片刻,又用指腹沾了碗中茶水來在桌上書寫,以往她不常背誦,卻常要一遍遍抄寫送至案前的道經青詞,於是嘴上不通之處,她只要寫上一寫便能順暢。

商絨逐漸忘了那個惱人的夢,也忽略了窗欞外由暗轉明的光線已將這室內照得分明,房門“砰”的一聲被人大力踹開,她嚇了一跳,衣袖拂過茶碗,登時碗摔水灑,一地狼藉。

有風自門外湧來吹著淺色的紗簾晃動,那黑衣少年步履輕快,來到桌前便將懷抱的一堆油紙袋一股腦兒地往桌上一扔。

大約是注意到桌上的水痕,他修長的手指挪開一只油紙袋,但壓在底下的水漬已經看不出原來的字痕,他嘴裏咬著一顆蜜餞梅,問她,“寫的什麽?”

“《太清集》。”

商絨如實說道。

折竹微微挑眉,倒也沒再接什麽話,只從面前的油紙袋裏摸出一塊熱騰騰的芡實糕來咬了一口,見她還乖乖地坐著,動也不動,才道,“不吃嗎?”

他輕擡下頜,“這些都是你的。”

事實上,商絨早就餓了,從晨起到此時她也不過才喝了兩盞冷茶,順著縷縷散出的熱煙帶著芡實糕的香氣,她的喉嚨不自覺地吞咽一下,伸手從中摸出一塊來,她也沒忘對他說一聲:“謝謝。”

他一向很會買吃的和玩兒的,就連這塊芡實糕也是又甜又糯,松軟彈牙。

桌上的油紙袋裏,除了芡實糕還有嘗起來不算太甜的蜜餞,酸甜適中的糖葫蘆,顆顆飽滿的幹果,以及裹了黃豆粉的紅糖糍粑。

夜裏熄滅的風爐又添上了炭,燒得緋紅發亮,折竹手握的茶碗中浮出熱霧來,他盯著對面正小口吃糕點的小姑娘,忽而手指沾了一旁的冷水在桌上寫下兩字。

木泥。

商絨盯著那兩字,片刻也沒再咬一口手中的糕點。

折竹指節一屈,輕敲桌面,眉眼微擡,“看來你知道。”

“在玉京時,我曾聽宮……”

商絨話說半句,她一頓,擡首迎上他的目光,而後才又接著說,“我曾聽觀中其他人說起過,常有些權貴人家在宅中豢養‘木泥’。”

“木泥一般都是女子,一些篤信玄風的貴人既要清凈修行又舍不下紅塵百味,便買來女童在家中一直養著,作為貴人的替身,替其擋下災厄。”

這已算得是玉京高門裏的秘聞,若非是去年朝中鬧出來一樁案子,宮中沸沸揚揚傳了一陣兒,商絨也不會知曉這世間還有什麽木泥。

“替人承受災厄,身如腐木塵泥,”折竹無甚興味地嗤笑,“他們倒極會取些稱謂。”

“難道這裏也有人豢養木泥?”商絨隱約覺得,他忽然問起木泥,只怕還與昨夜遇見的那個神秘人有關。

折竹慢飲一口熱茶,卻道,“那人要我救的,是一個名為夢石的道士,聽人說,他出自汀州名觀——白玉紫昌宮。”

白玉紫昌這四字商絨可一點兒也不陌生,她怔了一瞬,又立即問,“既是道士,那他又是犯了什麽死罪?在大燕,道士最重的罪責也不過是流放,絕不至死。”

“他半路還俗與人成親,妻子卻早逝,後來他帶著一個女兒再次出家,成了替人畫符做法事的遊方道士,六個月前他落腳容州,女兒在此地走失。”

商絨聽他這話,便反應過來,“他的女兒被人賣作木泥了?”

木泥原只是玉京高門中見不得光的玩物,也許是鬧上朝野的那一樁案子使得此事不如往常隱秘,從玉京到這容州也不過一年的光景,如此風氣在這些荒唐奢靡之輩中倒是傳得快極了。

折竹淡應一聲,擱下茶碗,“買下他女兒的便是容州的富戶孫氏,孫氏待道士一向大方,待他佯裝打秋風的道士上門時他女兒已經死了,故而他以進獻仙丹為名再入孫府,當夜暴起連殺三人。”

商絨聞言,驚得握著茶碗忘了喝,片刻後,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即便如此,依照大燕的律法,他應該也不會被處以死刑。”

當今的淳聖帝對道士的優待遠不止於此。

折竹神情淡薄,日光映照於他白皙的側臉,更襯出他眼瞼下方一片倦怠的淺青,“孫氏的長房是晉遠都轉運使,請人在無極司的籍冊上劃去一人也不是什麽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