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我知道

深淺兩色的鵝卵石整齊鑲嵌作一幅陰陽太極錦鯉圖,商絨的繡鞋底子有一搭沒一搭地磨擦著其中的魚眼,一手輕按著面具的邊緣,讓它粘得再緊些。

“姑娘,晚飯用過了也不必收拾碗筷,奴家明兒一早要來做飯,到時奴家一道收拾了就是。”

婦人將滿盤山珍端上桌,滿面笑容地望著她。

“多謝。”

商絨朝她頷首,輕聲說。

“奴家就先回去了。”

婦人垂首福身,喚來她那忙得滿頭大汗的郎君,一邊替他擦著鬢邊的汗珠,一邊同他說著話,往院子外頭去了。

飯菜浮起的熱煙香極了,商絨迫不及待地將筷子伸向那道湯汁濃郁又鮮亮的糖醋魚,可又忽然停住。

她回過頭,去望木階上的那道門,窗紗內燈火橙黃,片刻,她還是將筷子放下,轉而捧起一碗熱茶來安靜地等。

——“吱呀”。

商絨聽見開門聲下意識地擡頭看向偏房,那仔細沐浴過,換了身衣裳的夢石此時發髻也梳理得整整齊齊,正回身在關上那道門。

檐下的燈籠晃啊晃,他轉過身來,對上商絨的目光。

茶碗摔碎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商絨猛地站起身,也不管倒地的凳子,轉身便往木階上跑。

階上那道門開,才沐浴過的少年走出來,她毫無預兆地撞進他的懷抱。

手背觸碰到他濕潤未幹的一縷烏發,商絨倉皇擡頭看向他。

即便她此時戴著面具,他也能窺見她的幾分異樣,“怎麽了?”

商絨回頭再去看立在院中的夢石,他洗凈的眉眼令她總覺得有些怪異,她緊緊地抓著折竹的衣袖不肯松開。

“不餓嗎?”

折竹瞥一眼夢石,攥住她的手腕帶著她一步步走下階梯,又按著她的肩在桌前坐下去,自己則將那倒下去的凳子扶起來,一撩衣擺坐下。

“姑娘這是怎麽了?”

夢石面露疑惑地入了座。

他明顯察覺到她在看見他轉過來的那一瞬,那面上的神情很不對勁。

商絨根本沒聽他在說些什麽,她魂不守舍地垂著眼睛盯著某一處。

木雕蓮花燈猶如勾連鋪陳的星子,折竹側過臉輕瞥她,她無論任何時候都坐得這樣端正,衣襟露出的脖頸白皙秀頎,與她臉上的面具形成了兩色鮮明的對比。

“夢石道長。”

折竹執起筷子夾了一塊糖醋魚肉,在濃郁的湯汁裏慢條斯理地裹了兩下,將其夾進商絨面前的小碗裏,“我們如今也算是一條船上的人。”

商絨看見碗裏的魚肉,擡頭盯著少年的側臉。

“折竹公子放心,若非是你,今日我夢石哪還有機會吃上這樣一頓飯?”夢石端起那碗熱茶來,縱是折竹並未明說,他卻已經了然,“我亦知什麽不該看,什麽不該問,什麽不該說。”

折竹抿一口熱茶:“我相信道長,畢竟你還有未報之仇,如今得了自由,應該並不想輕易死在我手裏。”

夢石聞言一頓,眼底短暫閃過驚疑之色,心內暗嘆這少年心細如塵。

隨後他擱下茶碗,那張英氣儒雅的面容於燈下展露分明:“公子有救我的手段,自然也有殺我的手段,正如公子所言,我已手刃孫家殘害我女兒的那三人,卻還沒尋得那人販子的蹤跡。”

一直靜默的商絨聽他提及此事,擡眼正見他擱在桌上的手一點點緊握成拳,她的目光再上移,看清他泛紅的眼眶。

“如果不是那販子,我女兒怎會被孫家買去作木泥?”他的聲音像是從齒縫裏擠出來的,“我女兒……她才六歲,就因為那孫家的老太爺吃丹藥吃死了,她這個做木泥的,就要被毒死,一副屍骨燒成灰也要裝入金甕裏,當個物件似的,丟進那老家夥的棺木裏陪葬……”

商絨看著他的手慢慢地垂落到桌下去,桌角擋住了她的視線,但她知道,他一定是在摸那個他一直不離身的布袋子。

“孫家人該死,那販子也該死,”夢石閉了閉眼,再睜開,他的神情淩厲而泛寒,“天涯海角,只要我還活著,我就要他死。”

院內寂寂,他倏忽夢醒般擡頭迎上商絨的目光,見她一下又低頭,他竟也很快能將自己的情緒收斂幹凈,捧來茶碗喝上一口,他臉上又掛起笑來,“實在不好讓我這些事擾了兩位的心緒,我就不說了。”

夢石吃飯可以用風卷殘雲來形容,重要的是,他一點兒也不見外,這兒夾一筷,那兒夾一筷,商絨眼看著他的筷子就要探向最後一塊蜜汁燒肉,她有點猶豫要不要搶,身邊人卻已奪了她的筷子,夾住了那塊燒肉。

夢石的筷子停在半道兒,看著那少年將燒肉扔到商絨的碗裏,他訕然一笑:“對不住,實在很久沒吃過肉了。”

折竹不說話,商絨也悶頭吃肉,自見了洗幹凈的夢石起,她就再沒開口同他說過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