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你騙我

那名死在竹林山居的青年名喚張顯, 是蜀青良縣的秀才。

昨日蜀青衙門還欲以其自服寒食散過量而死了結此案,然而今日,官差竟又上門以殺人之罪將於娘子夫婦帶回, 更怪異的是, 他們連昨日問過話的夢石也一並帶了去。

“阻止衙門了結此案的,是蜀青知了巷岑府的岑照,他早年在玉京做官,六年前致仕歸還故地蜀青。”

馬蹄踩踏泥濘山道,折竹話音才落, 他垂眼低睨懷裏的姑娘,敏銳地覺察出她的幾分變化:“你知道他?”

“岑照之名誰人不知?”商絨點點頭, 故作平靜地回, “以前在星羅觀中,我也曾見過他一面。”

原來於娘子所說的那位常去山居的岑老先生,便是岑照, 商絨記得他曾官至吏部尚書, 還是文華殿大學士。

縱然淳聖帝並不待見他, 見了他的詩文也不得不嘆一聲“奇絕”。

而岑照之所以不受淳聖帝待見, 是因其過分剛直, 且多次上書勸諫帝王應正視人之生老病死, 不可過分依仗玄風長生之道。

洋洋灑灑一大篇, 不過就是在委婉地闡述一句白話——“是人都要死的, 就算你是個皇帝也得認, 別整那些沒用的。”

此事在商絨幼年時便鬧得沸沸揚揚, 淳聖帝險些因此而治罪岑照, 後因朝中數人與皇後劉氏為其求情, 岑照才保住了性命, 卻還是被淳聖帝貶至汀州與雲川交界的嘉縣做了幾年縣官。

嘉縣是出了名的窮苦之地,而岑照出身名門,自小也沒受過什麽苦,誰都以為他在嘉縣一定叫苦連天,後悔不叠。

淳聖帝也是這麽想的。

然而七年內,岑照解水患,改農田,救嘉縣百姓於水火,以至嘉縣的萬民傘送至金鑾殿中時,滿朝文武皆驚。

淳聖帝也不好再罰,又將他調回玉京,升任吏部尚書。

“他原想舉薦張顯。”

折竹擡首迎向濕潤山風。

商絨聽了,便道:“若張顯真的常用寒食散,岑老先生只怕也不會舉薦他,所以,張顯的死,絕不是他自己服用寒食散過量那麽簡單,否則,他的屍體也不會被藏起來。”

岑照尤其厭惡年輕一輩陷於尋仙問道的不正之風,他連當今天子都敢上書言其錯處,又怎會欣賞一個耽於寒食散的張顯?

更不提,向自己在朝中的學生舉薦張顯。

掩藏張顯屍體的,究竟是不是當日硬要賃下竹林小院的那兩人?

商絨原以為,官府自會將藏屍之人查清,哪知不過一夜之間,於娘子夫婦便成了板上釘釘的殺人兇手。

“若無岑照,此案便會以張顯自己服用過量寒食散致死而了結,”折竹沉靜的聲線中頗帶幾分嘲諷,“岑照一插手,他們就急於找替死鬼,夢石便是他們挑好的作證人。”

“他是想到了這一點,所以才要你我離開。”

若是他與商絨此時還在桃溪村的竹林小院中,官差從夢石那裏得不到想要的證詞,只怕便要再回來將他們兩人也帶回衙門。

夢石知曉他二人不願見官,這一路也都是能避則避,所以才要那名在小學堂幫廚的娘子送書回去。

“道長他應該不會願意作假證陷害於娘子夫婦。”商絨一時更為不安。

才從容州的牢獄裏撿回一條性命的夢石道長,明明昨夜還在院中祭奠他女兒的亡靈,今日卻又入了蜀青的官衙。

商絨仰頭,望見少年越發蒼白的面容,她立即握住少年持著韁繩的手,說:“折竹,你是不是不舒服?”

折竹語氣平常,“只是有點困。”

在一片幽幽密密的山林內,綁在樹旁的馬兒搖晃著尾巴,吃著地面長出來的新芽,而商絨坐在石上,與少年相互背對。

“真的不用我幫你嗎?”

商絨輕聲問他。

“不用。”

折竹簡短地應一聲,在包袱中隨手翻找其中的瓶瓶罐罐,一只瓷瓶從石上滾落,順著不平整的地面攜帶草屑抵上商絨的繡鞋邊緣。

折竹靜默一瞬。

怎麽正好是那一瓶。

商絨垂眼看見那只瓷瓶,她伸手撿起來,試探著伸手往後遞去。

陽光穿透枝葉在地面落了粼粼的影,她盯著自己的影子,驀地,她的指節觸碰到一只微涼的手。

有什麽從他手臂上滴答下來。

商絨想也不想地轉過頭,正見少年臂上猙獰的那道傷口已然開裂,殷紅的血珠順著他的臂彎滴落。

斑駁晃動的光影裏,少年衣衫半解,一雙眸子漆黑,面容蒼白冷淡。

“你騙我。”

商絨忽然說。

他之前明明說他的傷口沒有流血,此刻停在這裏,也只是為了換藥。

兩人相接的手指一觸及離,然而少年還未從她指間接來那藥瓶,她轉過身來打開瓶塞,也不再像第一回 那樣嚇得手抖。

想起那一回,她一邊替他上藥,一邊說,“在南州時,你明明還逼我給你上藥,怎麽這一次我要幫你,你卻不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