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從太初觀回來, 慕清晏臉色鐵青,一言不發,部眾無人出言。直到慕清晏發出嘯聲找來金翅巨鵬,顯見是打算獨自離去, 遊觀月才不得不上前詢問教主打算接下來如何行事。

慕清晏回頭時滿眼戾氣, “該幹什麽就幹什麽, 還用我教你?!”

遊觀月連忙低頭拱手稱是。

望著天空中逐漸變小的金翅巨鵬,遊觀月忽的心頭一動, 人人都說自己和上官浩男是慕清晏手下年輕一輩中最受器重的左右手,然而只有自己服了七蟲七花追魂丹, 上官浩男可沒有啊。想到自己投效的這位教主雖然年輕,但心思詭譎,用意陰晦,遊觀月不禁打了個冷戰。

慕清晏伏在金鵬背上,不住催促巨禽伸展羽翼, 盡快趕回瀚海山脈。寒冷的疾風吹拂在臉上猶如利刃, 他卻絲毫不曾在意, 滿心起伏的思潮。

一連數日,不論在巨鵬背上還是下地歇息, 他都在想一個人——他的父親慕正明。

父親曾說, 記憶是一條川流不停的暗河, 無論投入多大的石塊,河面最終會趨於平靜。

無論曾經有過怎樣的悲傷, 喜悅,驚愕, 背叛……日後回想, 都不過惘然, 寧靜安然的心境比什麽都要緊。

年幼時,父子倆常會在溪澗邊垂釣。

一條條呆頭呆腦的小魚遊過少年白皙清瘦的腳踝,癢癢的,滑滑的,溪水清涼舒暢,父親的神情溫柔愜意,那時的慕清晏覺得就這樣安閑度過一生,也是不錯的。

但只有這種時候。

慕清晏從小就知道自己與父親是不一樣的人,父親閑淡寧靜,但他心口窩著一團火,一股郁結不去的氣。他想要移平擋住去路的山丘,摧折遮住視線的密林,若江海不順他的意,翻江倒海也在所不惜。

可父親不是這樣的人。

午後躺在廊下光滑的地板上曬太陽,半闔著眼睛,慕清晏時不時會聽見父親的嘆息——要是他們不是慕氏子孫就好了。

慕清晏知道不少人暗地裏議論父親一生軟弱,受人擺布,但只有他知道,慕正明是真心對權勢毫無意思。在慕正明心中,離教教主之位與其說是榮耀和財富,更像是一個巨大如山的包袱,壓迫著許許多多並不適合當教主的慕氏子弟去勉強自己。

慕正明常說,拋開姓氏血緣,明明聶恒城雄才偉略,克己仁厚,比體弱暴躁的父親,還有心不在此的自己,適合當教主一百倍,為什麽仇長老他們就是看不清呢。

在他的回憶中,控制自己半生的聶恒城,真不是一個徹底涼薄狠辣之人,甚至還很念情。

因為念及兄嫂的疼愛,他盡心撫育侄兒聶喆,盡管那是一團爛泥;因為青梅竹馬的戀人為救他而死,所以他一生不娶,無妻無子到老;因為自己飽受父母早逝之苦,所以對座下四個孤兒弟子以及義兄之女都視如己出。

聶恒城不是沒有更好的辦法來抹除慕氏在離教中的印記和勢力,但是他多少念著栽培的恩情,下手柔軟,很有分寸的。

——對此種種看法,慕清晏持保留意見,但從不與父親爭執。如果半生受制,屢受打壓,都不曾改變父親半分,他又何必用反駁去刺痛父親呢。

他深深的敬重眷愛著父親,勝過偌大離教令人垂涎的權勢,勝過歷代累積的奇珍異寶與九州寶卷閣中的渺如瀚海的上古典籍,這種敬愛中甚至帶著些憐惜和保護欲。

從十四歲修為初成之時他就暗下決心,要手持長劍與火把,護持父親走遍大江南北,縱情自在。這一回,再不能有任何力量阻止父親完成心願。

然而,結局卻如暗河中無數隱沒的石塊之一,愴然而毫無新意。

這樣的父親,會是欺騙蔡平殊並幫助聶恒城害死諸俠的陰險之人麽?

不,絕不可能。

慕清晏沉著臉躍下巨鵬。

——那麽,就有別的緣故。

即將入暮的黃老峰清冷寂靜,不思齋中空無一人。

疾速穿行在從小熟悉的回廊中,慕清晏直直走入慕正明生前使用的書房,急不可待的翻閱起各種手劄與筆記,試圖找出蛛絲馬跡。

然而慕正明死後他早就將諸多遺物收拾的整整齊齊,每樣物件都經手過不止三遍,若有蹊蹺之處早就發覺了,也不會等到如今。

慕清晏強按心中煩躁,坐到書案前閉目沉思。

很早之前,他就懷疑蔡平殊暗中有戀人,不然她的態度也太奇怪了。

像昭昭這樣(他認為)好脾氣的女孩,遇上跟表妹糾纏不清的未婚夫都免不了氣急敗壞,這還是在周家上下都站她一邊的情形下。而二十年前,周家老母整日看蔡平殊不順眼,想著將娘家侄女許配給兒子,周致臻也不是個能對青梅表妹斷然發狠之人——這種情形下,蔡平殊居然對未婚夫毫無怨懟,反而充滿歉意,極力勸說他另娶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