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衛長庚

時近黃昏,綺霞滿天。

落日融化在水天相接處,赤金色的余暉叫水流沖得四散搖晃,好不容易聚到一塊,又被突然躍出水面的小魚撞亂。

蒹葭披著滿身霓霞回到船艙,屈膝向慕雲月福了福,“姑娘,奴婢已經按您的吩咐,讓他們上船,住處也都安排妥當。”

慕雲月正坐在桌邊剝枇杷,聞言,點頭道:“好。”

蒹葭卻沒走,猶自立在原地看她,欲言又止。

“怎麽了?”慕雲月疑惑,“有話直說便是,我又不會責怪你。”

蒹葭抿了抿唇,遲疑道:“姑娘可認識那兩人?就這麽貿貿然讓他們登船,是不是欠妥當?”

“不是已經驗明身份,的確是長寧侯林家的人?”

“可就算是林家的人,也不一定……”

“蒹葭。”

慕雲月打斷她,嘆了口氣。

她知道她在擔心什麽,左不過是害怕那兩位心思不正,路上會做出什麽出格的事。而那兩個人,她也的確不認識。只是對於林家,她就是沒來由地信任。

“放心吧,他們不是壞人。”慕雲月寬慰道,語氣頗為感慨。

船已從碼頭出發,宛如水墨逐漸融到一片暮山煙紫中,綠柳搖著紅杏在岸邊歡送,風是香的。

慕雲月放下手裏剝了一半的枇杷果,拿帕子擦幹凈手上的果漬,起身去窗邊賞景。

於她而言,上輩子留下的回憶多是痛苦的、悲傷的,浸滿生離死別的淚水。每每午夜夢回,枕畔都是一片濕冷。可若說完全沒有一點甜頭,倒也不是。

那天,慕家祠堂的火燒得極大,整座盧龍城都能看見,可她卻並沒有因此葬身火海。

房梁倒塌的一瞬,有人抱著她沖了出來,用他的血肉之軀為她架起避風港。後來,他又帶她回到帝京,祭拜她心心念念許久的慕氏祖墳。

可縱使躲過大火,她身上還有美人鉤的毒,照樣性命難保。且因著大火裏的濃煙,她雙目失明,再不能視物。

原以為這最後一口氣,能支撐她回京祭祖,已是上天恩寬。卻不料那人竟舍了自己心頭血,為她做藥引,幫她壓制毒性,讓她在人世間又多苟活了一年。

剜心取血,有損根本,再好的靈丹妙藥也調養不回來。

他是在用自己余生纏綿病榻的苦痛,換她一年平安喜樂。

為什麽?

慕雲月曾不止一次問過他,他都只是笑笑,什麽也不說。只默默陪著她養病,帶她遊山玩水,從塞北落日孤煙,一路走到江南杏花微雨。

她目不能視,他就是她的眼。

從滿心瘡痍到重拾希望,是他告訴她,只要活下去,總會有好事發生。

他的嗓子也在那場大火中熏壞,粗糲沙啞得像鈍刀劃在砂石地上,她卻總能聽出幾多溫柔。

可她卻連他是誰也不知道。

在他安排的園子裏住了一年,慕雲月也只從丫鬟口中旁敲側擊打聽到,安置她的這座小園乃是長寧侯林家的置業。

而林家,也是前世謀逆案發生後,唯一肯站出來為慕家說話的名門勛貴。

如此大恩,慕雲月自是要好好報答,載林家人一道回京,不過舉手之勞。

只是……

那人到底是誰?

除了宮裏那位林太後,她可不記得自己還認識其他什麽林家人。

居然還知道她乳名叫“阿蕪”,連婁知許都不曉得。

還有這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隔窗望著剛登上甲板的黑衣青年,慕雲月眉心深鎖,可怎麽瞧,她也想不起自個兒在哪裏見過他。

大約是這幾天剛重生,她還不大適應,才會產生這樣的錯覺吧?

慕雲月輕摁額角搖搖頭,轉身往船艙裏去。

就在她轉身的同時,亦有一雙俊秀鳳眼,擡起兩道復雜的目光,深深凝望於她。烏沉的瞳孔裏雲遮霧繞,什麽情緒都有,轉瞬又都消失不見。

*

“就是這裏。”

小丫鬟領著新登船的兩人,去到船尾那間獨立的兩層小樓,邊幫忙安置行囊,邊喋喋不休。

“前面兩個船艙都已住滿人,還請二位公子這幾日將就在這間小樓歇息,有任何需要,都可直接去前頭找管事的提,不必客氣。”

“廚房那邊,姑娘也都吩咐過,每日都會給二位多準備兩份飯食。二位可自行過去用飯,也可讓人送飯上門。”

“姑娘高義,在下代公子謝過,改日定結草銜環,湧泉相報。”

天樞再三道謝。

屋中行囊也都安置停當。

小丫鬟還彳亍不肯離去,立在門外扯東扯西,余光不住往屋裏瞟。

天樞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小半步,擋住她視線。

小丫鬟一愣,訕訕笑了笑,低頭落荒而逃,只在拐角處放慢腳步,蕩來兩道依依不舍的眼波。

少女懷春,常有的事。

這些年跟在這位主子身邊,天樞早已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