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雨中談心

相逢即是緣。

明日下了這艘船,他們便要各奔東西。隔著深深庭院和層層禁制,估計是沒機會再見了。

慕雲月便邀他坐下,一塊吃茶聽雨。

“那日多虧林公子仗義出手,雲月方能化險為夷。救命之恩,雲月沒齒難忘,今日便以茶代酒,敬公子一杯。”

說罷,慕雲月高舉茶盅,一仰而盡,天鵝頸在燈火中細細蠕動,白膩如玉,纖弱美好。

衛長庚不自覺滾了滾喉結,在她放下杯子前,又不動聲色地調開目光,舉起自己面前的茶,回敬她一杯。

“慕姑娘客氣了。那樣的事,哪怕只是一尋常過路女子,某也不會坐視不理。更別說姑娘還好心讓某搭船,解了某的燃眉之急,某自當湧泉相報。日後姑娘若有難處,不計為何,都可來尋某,某必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這話說得太大,慕雲月都惶恐了,趕緊道:“只是搭個便船,算不得什麽,公子不必如此在意。”

“是舉手之勞,還是雪中送炭,某心中有數。”

衛長庚出聲打斷,語氣不容置疑。

兩人都沉默下來,許久沒有說話,周圍靜得出奇,唯雨水敲打篷頂,發出有節奏的“咚咚”。

慕雲月捏著茶盅,臉上有些尷尬。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總感覺面前這人好像……生氣了?氣場都跟剛才不一樣。雖還淡然坐著,可眼角眉梢明顯帶上了冷意,跟刀子一樣,怪嚇人的。

可是為什麽?她明明沒說錯呀。

載人家一程不過順手的事,她怎好意思讓人家記一輩子?況且這次匪患,他救了自己,已經足夠他報恩,委實沒必要一直掛在心上。難不成不讓他欠自己人情,他還不樂意了?

怪人。

慕雲月撇撇嘴,懶怠搭理,扭過頭去賞自己的景,愛記就記吧,橫豎欠人情難受的是他,與她何幹?

雨勢比剛才小了些,原本銅錢大的雨珠變得如牛毛般纖細,微風橫過,便成了沾水的紗,輕輕覆在臉上,很是舒襯。

慕雲月愜意地閉上眼,有些犯困。

便這時,耳邊響起一句問話:“適才見慕姑娘獨坐此處發呆,愁眉不展,可是有什麽煩心事?”

慕雲月詫異睜眼瞧去。

衛長庚卻並未看她,猶自低頭擺弄手裏的小茶盅。

他的手生得很好看,修長白皙,有武人的靈活,也有文士的風雅。圈指大小的茶盅在五指指縫間流轉,仿佛書生手裏折扇,開合自如,旋轉流暢。

這動作慕雲月曾看別人做過,但都是京中紈絝子弟,動作間總帶著輕佻,惹人生厭。可他做起來卻別有一種從容淡定,像是大戰在即的將軍,運籌帷幄,成竹在胸,談笑間便可讓檣櫓灰飛煙滅。

許久不見她回答,衛長庚又道:“姑娘莫要誤會,你是某的恩人,某希望你過得好,並無其他意思。況且人的心統共就那麽大,事情存多了,難免會熬成傷,不若說出來的好,沒準某還能幫忙開導一二。”

慕雲月暗吃一驚。

煩心事她的確有不少,譬如明日回家後,她該怎樣向父親母親解釋?又譬如南錦屏若是再作妖,她又該如何應對?

但這些事說大也大,說小也的確沒什麽,多動點腦子,總能有辦法解決,最難的還是……

想起那個人,慕雲月忍不住嘆氣。

前世最艱難的時候,是那人陪在她身邊,風霜雨雪都不離不棄。彼時她想報答,卻無能為力,而今她終於有能力回報,可人海茫茫,他又在哪兒?

養病的這幾日,她一直在琢磨這件事,想多了,心裏難免苦澀。只是不想旁人為她擔心,她才一直忍著,沒表現出來。蒹葭和蒼葭這麽熟悉她,都沒瞧出來,竟被他看出來了……

“所以林公子是因為這個,才過來給我送藥的?”慕雲月歪著腦袋問。

衛長庚渾身一僵,原本在指間靈活轉動的茶盅也“咚”的一聲落地,在腳邊打旋。他咳嗽一聲,若無其事地俯身撿起茶盅,淡道:“只是順路。”

耳尖卻隱約發紅。

慕雲月像是發現了什麽新奇事物,眼睛都圓了一圈。

她不過隨口一問,破一破這尷尬氣氛,卻不料他反應居然這麽大,這般掩耳盜鈴,還挺可愛的。看來是真把這點搭船的小恩記在心上,想好好報答她啊。

雖說實在沒這個必要,但她也不得不承認,能被人這般關心,她很開心。

兩輩子了,這還是家人好友之外,她少有地被人放在心上,連婁知許都不曾這樣關切過她。真要追溯到上一回,還是……

嗅著風中似有若無的冷梅香,慕雲月臉色柔軟下來,“公子這樣,倒讓我想起一個故人。”

衛長庚覷眼瞧她。

慕雲月並未覺察,只仰頭望著外間連綿的雨,眼裏帶了懷念,“多謝公子關心,我無事的,只是心裏頭念著一個人,想見卻見不到,有些許遺憾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