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不凡宮環山一側有處小林, 郁郁蔥蔥的, 和山中綠樹交錯生長。密葉掩映下藏著一扇石門,門內是一間貯冰的地窖。

這一早, 弟子們開窖取冰, 送往宮中各苑。

偌大的沉璧殿內, 燃香的銅爐盛了冰,飄散著屢屢寒氣。段沉璧和段懷恪在正殿下棋, 刁玉良在偏殿守著容落雲。

降溫的是生冰, 桌上瓷盆中是潔冰。凈手後,容落雲一掌將盆中的冰塊震碎, 然後在碎冰上淋些紅糖水和果脯, 便能吃了。

刁玉良迫不及待地盛出一碗, 大口食冰,像條得了骨頭的餓狗。

容落雲問:“一整天不見老三,他去哪兒了?”

刁玉良回答:“三哥去討債了。”他含著冰咕噥,“你已經跟霍臨風見面, 於是他去找霍臨風要銀子, 足足一千兩呢。”

念誰來誰, 偏殿的門吱呀推開,露出一片碧色袍角。陸準閃入,一身碧色配一頂青玉冠,於炎炎夏日瞧著格外清爽,然而清爽卻難掩怒容。

他襟內平坦,荷包幹癟, 絲毫不像攜帶一千兩的樣子。

刁玉良問:“三哥,你把銀子塞在跨下不成?”

容落雲答:“那要硌得雞飛蛋打了。”

二人嚼著渾話笑作一團,氣煞小財神。“少胡唚,煩著呢!”陸準行至桌邊咕咚一坐,咣嘰一拍,端起瓷盆憤憤地吃起冰來。

枉他纏著容落雲美言,好不容易盼得那兩人相見,豈知姓霍的竟翻臉不認賬。臭當兵的,大狗官,塞北的混賬,姓霍的沒一個好人!

這一通辱罵好刺耳朵,刁玉良說:“你詐他呀,就說二哥不與他和好了。”

陸準啐道:“我當然曉得!可那廝卻說無所謂,根本滿不在乎!”

剛剛還樂得眉開眼笑,容落雲聞言一頓。和好與否無所謂,霍臨風真的那樣說?或許只是為了推辭陸準?

瓷勺磕碰碗沿兒,他面無波瀾地吃冰,唇舌間又冷又甜。忽地想起騎射那日,驕陽下馬背上,霍臨風低頭親他,甜也是甜的……只不過異常滾燙。

“二哥!”陸準喊叫好幾聲,“你莫再搭理那臭兵!”

容落雲敷衍地“嗯”一句,腦中卻盡是那臭兵的音容笑貌。

吃過冰,他進內堂閉門鎖窗,獨練淩雲掌的內功心訣。此時乃午後,潛心滌慮至黃昏,又日旰忘食至夜深。

各苑點燈,各苑再吹燈,不凡宮一寸寸黑透。堂內黢黑一片,容落雲轉眼又練到更深露重,周身氣息漫天徹地地盈滿屋內。

天明了,弟子們來邈蒼台操練。

天又黑了,外面走得幹幹凈凈。

容落雲連昏接晨地練功,在第三個晚上終於結束。離開沉璧殿,他摸著黑回別苑,半路搶了巡值弟子的一盞燈。

許是這兩日沒在,無名居沒弟子送冰。他困倦得顧不及那些,沐浴後穿著寢衣小褲,沾床便沉沉睡去。

此時的將軍府燈火正明,霍臨風讀過沈舟的回信,又撰一封。信中只可寒暄,有些話當面講才穩妥,他邀請對方來西乾嶺一敘。

寫罷派出,忍不住又蘸一墨,在白宣上描畫一筆。地圖、布防圖、列陣圖,他信手拈來,卻鮮少正兒八經地畫畫。

青絲如瀑,狠勁兒描黑一片;目若桃花,將瞳仁兒點成五瓣;薄唇挺鼻,勾勒橫豎兩線;衣裳繁復太過麻煩,索性不著寸縷,平直的肩纖韌的臂,反向兩弧括出一把細腰。

“少爺,早些睡罷。”杜錚鋪好床走來,到桌旁一瞄。玉皇大帝呀,他驚道:“這是何方妖孽?怎這般難看!”

霍臨風擡腳便踹:“放屁!他要難看那凈是醜八怪了!”

杜錚一琢磨,莫非畫的是容落雲?王母娘娘呀,這少爺到底是喜歡人家還是痛恨人家,居然能把仙畫成鬼,把雲畫成泥。

霍臨風擱筆登床,算起來已經“欲擒故縱”三日之久,那日陸準來討銀子,他故作無所謂的態度,今日休沐也沒買缸送去。

帷幔落下,杜錚隔紗說:“少爺堅持,切忌前功盡棄。”

霍臨風哼一聲,蒙住薄被睡了。

翌日清晨,陽光斜照臥房,把床中酣睡的人活活熱醒。容落雲趴在枕上一頭細汗,迷糊地扯開衣襟,恨不得將小褲也蹬了。

他熱極而起,奔到檐下喊來一名弟子。“怎不送冰?想熱死我不成?”熱得臉頸盡紅,散著一股灼灼艷光,“討打就明說!”

弟子解釋:“宮主息怒,無名居沒有盛冰的容器,弄成小塊擱在銅盆,卻化得很快。”

沉璧殿有大銅爐,其余屋院有大缸……容落雲悔不該當初,劈裂那花缸做甚!轉念一想,那日軍營暫別,霍臨風說買新的送來?

一身火氣頓時落花隨水,他揮退弟子,一扭身回屋去了。

這一日,容落雲在房中吃果嚼冰,大汗淋漓地等一口缸。

直到焦金流石的黃昏,他估摸今日不會送來了。卻不料,明日後日,三五日過去始終不見花缸蹤影,不僅物件兒沒來,人也從未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