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深夜(第3/4頁)

那是江闕十二歲的暑假,那夜他剛走到主臥門外,還沒來得及敲門就聽見了養母葉鶯的這麽一句。

那天傍晚他去老師家拿資料,準備回家時外面下起了暴雨,他便給養父江抵打電話說要晚點回去,而江抵則讓他待在老師家別走,一會開車去接他。

那天江抵出門時沒帶手機,接到江闕後又遇上了暴雨積水引發的堵車,幾小時後回到家才發現手機上有無數個未接來電,而葉鶯正渾身濕透、狼狽不堪地坐在手機旁。

下午葉鶯獨自開車出門辦事,晚間因為暴雨影響,在路上和一輛電動車發生了剮蹭,雙方都沒有受傷,但電動車主卻咄咄逼人破口大罵,葉鶯第一反應就是給江抵打電話,卻一直沒能打通。

她在暴雨中和對方糾纏了許久,期間對方還差點動手,直到交警到場才勉強解決,回到家時她已經筋疲力竭,沒多久就發起了高燒。

葉鶯從沒有受過這樣的委屈,或者說,她從小就沒有受過任何委屈。

小時候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長大後她是所有人眼中的天之驕女,她擁有無數贊美、榮譽、光環,也擁有為人稱道艷羨的絕美愛情。

江抵就像是上天為她這位公主量身打造的王子,他才華橫溢、幽默風趣而又溫柔體貼,從學生時代就開始的陪伴與守護讓她相信這就是所謂的命中注定、天作之合。

她曾覺得自己是被上天偏愛的那一個,曾以為這樣的幸福完滿會延續至永遠,直到婚後不久她從醫生手中接過那一紙確定她無法懷孕的診斷書,直到他們從千裏之外的邊陲小鎮領回那個往後就將是她兒子的孤兒。

從那時起,一切都開始悄然變化。

她漸漸發覺原本獨屬於她的關切和愛護都在不經意間被慢慢分走,原本圍繞著她的衛星正在一點點偏離軌道,逐漸不再以她為中心旋轉,越來越難以牽引。

那夜的爭吵並非偶然,而是積怨已久的爆發,突如其來的剮車事件和淋雨高燒只是導火索,將藏匿數年之久的心結轟然引爆——

“對,當初是我提出領養的,是我犯賤非要給自己找個禍害!”

葉鶯在外人眼中永遠都是驕傲而優雅的,她幾乎從來沒有用過這樣激烈而又不那麽得體的措辭。

但門外的江闕竟然沒因這措辭而感到多少驚異,他就像是早有預感一般,默默垂下了本欲敲門的手。

那已經是他被帶到這個“家”的第五個年頭。

最初的一年裏,葉鶯也曾給過他近似於“喜愛”的態度,會溫柔地摸著他的頭跟他說話,像打扮手辦娃娃那樣給他挑衣服,和江抵一起帶他去他那些他從未幻想過有一天能夠走進的遊樂園、海底世界。

然而從第二年起,葉鶯的態度就漸漸發生了轉變,像是新鮮期已過般、不再對扮演“三口之家”的戲碼感興趣,眼中甚至時有時無地出現了些許彼時江闕還不太能看懂的情緒。

雖然看不懂,但從小察言觀色的敏感卻讓他隱約察覺到了這情緒似乎並不那麽友善。

後來的幾年裏,當江抵拿著畫筆教江闕畫畫的時候,當他因為江闕成績優異而獎勵他的時候,當他帶江闕去看新上映的電影、給他買偶像周邊的時候,那種情緒都曾一次又一次浮現在葉鶯眼中。

漸漸地,江闕仿佛意識到了這情緒的含義,但他既不確定而又仿徨,因為年幼的他不知該如何應對這種情緒,更不知該如何化解,只能盡力將自己能做的做到最好,盡力不給他們添麻煩,盡力讓自己的善意能夠被葉鶯感受。

但很顯然,葉鶯並不需要。

臥室中的爭吵還在繼續,但與其說是爭吵,倒不如說是葉鶯獨角戲般的發泄。

江抵並沒有和她針鋒相對,而是如同方至對待喬敏那般誠懇地承認了自己對她的忽視,輕聲細語地開解她,引導她換種思路,別讓自己鉆牛角尖。

然而葉鶯卻並不像喬敏那樣好說服,她完全不認為自己的想法有任何問題,雖然言辭不再像先前那般激烈,但表達的意思卻比之前更為徹底——

“是啊,我後悔了……我承認我後悔了行不行?”

“以前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不開心嗎?”

“我們把他送回去好不好?”

聽到最後一句時,就連一直心平氣和的江抵都險些沒能控制住自己的音量:“你在胡說什麽?!”

然而,門外的江闕卻已經什麽都聽不見了,“送回去”三個字就像一盆從虛空中投下的冰碴,重重砸擊著他的耳孔、耳膜,令他心口陣陣緊縮,也令他手中原本要送進去給葉鶯的那杯熱牛奶失去了最後的余溫。

許久後,他終於垂下眼,腳步無聲地離開了門前,走回自己房間,將已經涼透的牛奶擱在床頭,機械地爬上床,用被子將自己嚴嚴實實地裹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