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信件

江闕:

寫下這個名字的時候, 我其實感覺有些新奇,既像是在稱呼你,又像是在稱呼自己。

我該怎麽對你介紹我呢。

如果有一天, 我的存在被發現, 按照那些醫生的說法,大概會將我定義為你分裂出的“副人格”吧。

但他們應該都不會想到,其實我才是這具身體最初的主人,而你,才是真正被分裂出的那一個。

二十年前的那個深夜,我親眼目睹父親殺死了母親。

我記得滿屋淩亂的鮮血,屋頂搖晃的吊燈, 濃重刺鼻的血腥,父親清醒後撕心裂肺的哭嚎,還有最後那聲刀尖刺破入肉的沉悶聲響。

那是我有生以來最恐怖的記憶, 我像只小動物般瑟瑟發抖地蜷縮在床底, 感受著恐懼與絕望將我吞噬,將我拖進深不見底的黑暗, 直到我徹底失去了意識。

你就是在那時出現的。

當我再次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依然可以知悉周圍的一切, 卻不會再有情感上的波動, 不會再產生包括恐懼、緊張、悲傷在內的所有情緒,因為我已經有了你。

你會替我思考,替我回答,替我對周遭的一切做出反應。

你就像一張擋箭牌,一把保護傘, 為我承擔所有傷害和痛苦, 將我藏至靈魂深處、隔絕在了世界之外, 成為了一個自由而又安全的旁觀者。

而我也就那樣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你的存在,心安理得地讓你為我遮風擋雨、承擔一切,就那麽在你身後躲藏了整整十九年。

這十九年裏,我曾無數次目睹你所經歷的掙紮和痛苦。

我見過你在孤兒院被欺淩打罵,見過你在暴雨中逃出囚籠,見過你隔著房門聽見葉鶯想將你退養,見過你面對黃毛的墜樓心如刀絞,見過你承受著江抵逝去的悲痛卻還要被葉鶯虐待折磨,也見過你站在十八樓凜冽的寒風裏垂望著樓下、一站就是一整夜。

每一次我都清楚地知道,如果不是因為有你,這些痛苦本該都將由我來承受。我也曾有過為你分擔的沖動,可最終卻又在怯懦中逐漸退縮、繼續躲藏了下去。

直到那一天。

我看著葉鶯以死亡布下的終局展現在眼前,看著大雨瓢潑中噩夢重演般的場景,看著晚間賀景升被你目送著上車離去,而你靜默地轉身走進夜雨、就像在走最後一段生命。

那一刻我終於意識到,我不能再繼續逃避下去了。

因為你已然行走在懸崖邊緣,只要再往前一步,我們便將共同消亡。

所以當你回到家中,在黑暗裏再次走向陽台的時候,我終於做了那件十九年來都未曾做過的事——強行奪取身體的主控權。

然而不知是因為我的意圖太過突兀,還是因為你當時還處於清醒狀態,我的爭奪遭到了劇烈的抵抗,這份抵抗讓我們同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就像是兩股力量轟然相撞、兩敗俱傷,最終竟然雙雙墜入了沉寂。

等我的意識再度蘇醒,已經是一天以後。

彼時你正坐在一間陌生的屋內,低頭寫著日記,而當我透過你的目光看向日記的內容時,陡然發現了一個讓我始料未及的狀況——

你的記憶發生了巨大的偏差。

你居然完全忘記了這一年來發生的所有事,取而代之的是“重生歸來”以及“江抵和葉鶯出國定居”的幻想。

我不確定這是不是我們意識劇烈相撞所致,但那一刻,我只覺得這大概就是命運的安排,或者也可以理解為生命的本能,是本能的求生欲改寫了你的記憶,給瀕臨絕境的你留下了一線生機。

是的,一線生機。

生機雖有,卻只一線渺茫。

因為它雖然暫時阻止了你的自棄,卻根本無法長久維系下去,畢竟江抵和葉鶯的死亡太容易查證,你遲早有一天會大夢驚醒。

一旦夢醒,你就還是會回到原來的軌跡,背負回沉重的痛苦與自我罪責、發現周遭的一切依然那樣無可眷戀,最終走向同樣的結局。

這看上去就像是一場徒勞的拖延。

除非在夢醒之前,你的心態能被徹底改變,能擁有真正的求生欲,找到活下去的理由和對未來的渴望。

這何其艱難,卻又是唯一的生路。

所以無論如何,我還是決定為此一試。

於是當天夜裏你睡著以後,我再次嘗試著去掌握身體的主控權,這次大概是因為你已經沉睡的緣故,整個過程我並未受到太大的阻撓。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一趟寵物店,因為我最先想到的辦法就是,養一只寵物來牽絆住你,畢竟你曾經那麽珍惜黃毛,如果現在再擁有一只貓,說不定你也會因為它而心生眷戀。

然而就在我挑中一只,準備買回去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你並不知道我的存在,很可能也無法共享我留下的記憶,那麽當你醒來後,突然發現自己多了一只貓,你會是什麽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