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第3/4頁)

一直到天色黑下來。

常征在太平街的那家賭坊,輸掉了身上最後一袋銀元,轉頭就進了最有名的歌舞廳,找他老相好,一個花名杜鵑的年輕女人。

杜鵑已經厭惡透了這個空有一張臉的賭鬼。

得知他沒錢,當場找舞廳的打手把人趕了出去。

這一年這座城市並不安穩。

外國軍|隊駐紮,幾方勢力談判不下,夜晚實施宵禁,人人惶恐。

常征帶著一臉傷。

罵罵咧咧蹲在石階上抽煙。

驟然暴富被人裹挾的陰影還沒有散去,如今再次回到螻蟻一般的生存環境,妻子卻已經離開,父死子亡,孑然一身。

街口有個半大的小乞丐。

蹲在墻角和常征對視。

一個在熱鬧繁華的舞廳門口,路過他的人無不光鮮亮麗,卻沒人給這個落魄的男人一個眼神。另一個人縮在無人的陰影角落,背後是幽深的暗巷,雜亂交錯。

他們相隔不到五十米,世界天差地別,可卻好似沒什麽兩樣。

看了會兒,常征像是憤怒,站起來想要給那個小乞丐一點教訓。

但是有人比他快了一步。

一群穿著制服的人,拿著警棍沖上去就是一陣拳打腳踢。

慘叫和痛吟很快就低落了下去。

常征和那雙穿過數雙腳底的眼睛對上,幾秒鐘,猛地沖過去,把人提起往旁邊砸。

他像一頭憤怒的獅子,卻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反抗什麽。

那群人放棄乞丐轉頭開始打他。

等他從昏迷中醒過來的時候,天上開始飄雪了。

他身上最後一套體面的衣裳已經被人扒走,搖搖晃晃站起來,看見了躺在巷子陰影處的另一道影子。

他扒著墻走過去。

靠墻嘶了聲,開口:“起來了,裝什麽死。”

見人沒動靜,他又低頭給自己點了一根煙。

咬著煙屁股說:“被人打一頓怎麽了,老子從小打大被人打到次數多了去了。男人嘛,誰還不……”

他銜著煙尾的動作陡然頓住。

想起來這不是個男人,他只是個男孩兒,比他死去的兒子大不了兩歲。

他拿下煙的手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因為別的什麽,微微顫抖。

然後摸遍自己全身所有口袋。

一無所有。

他靠著墻沉默了很久,遠處的舞廳門口,一個肥胖的男人正在給黃包車夫小費。

兜裏的硬幣嘩啦啦響,摸出的時候不小心帶出兩枚。

常征終於動了。

他走出去,在排水溝旁邊彎腰撿起其中一枚。

再走回來,蹲在小乞丐面前,頓了兩秒鐘的時間,把硬幣放到了已經僵硬黑紫的小手上。

常征並沒有再從巷子當中走出來,他走向了巷子另一頭。

身後的雪飄了一地。

久久未停。

楊志誠喊了卡,開口和旁邊的周聲說:“這場戲算是重頭戲了,是常征這個人物變化的分水嶺,表現力不錯吧?”

楊志誠說著話,卻不掩眼裏的欣賞,顯然對剛剛那段戲很滿意。

那段戲連周聲都能感覺得出來,儲欽白對人物那種情緒的掌控。

是完全往裏收的,對細節和人物表達的要求極高。

不遠處周圍的工作人員又開始來回忙碌了。

儲欽白靠坐在舞廳門口的一輛車頭上。

拍的冬天的戲,但這是夏天,只有熱的份。

他的大衣大概是找不到地方放,就隨意披在肩上,旁邊沒讓工作人員靠近,一個人待著。

楊志誠注意到周聲的視線。

就說:“他是這樣,拍完了就愛一個人待會兒。”

周聲還是過去了。

他剛走近,儲欽白就注意到了他。

周聲說:“楊導誇你了。”

“不稀奇。”儲欽白語氣平靜。

周聲順著他的視線,看著已經被工作人員拉起來包圍的小演員,問他:“覺得壓抑?”

“談不上。”儲欽白說著看了一眼腳下,踢掉皮鞋上沾上的假雪泡沫,然後再擡頭說:“真正壓抑的是這個題材背後映射的東西,常征在性格上並不是個壓抑的人。”

這一點上,周聲深刻理解。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階級傾軋,時局紛亂之下,從不缺孤魂冤鬼。

周聲發現他指尖還夾著煙。

是一根新的,也沒點燃。

周聲上前從他手中抽走,放到嘴邊,再拿起車頭上的火機。

哢嚓一聲,偏頭點燃。

這個動作周聲並不生疏,少有人知道周先生也是會抽煙的,和三教九流打交道時,他甚至可以把他這個動作做得很好看。

煙霧在黑夜裏四散,籠罩了他的神情。

周聲甩滅了火機。

吐氣時,開口說:“再難的時局,都過去了。”

下一秒他被儲欽白拽到身前。

站在他腿中間。

“你要?”周聲虛著眼睛把煙遞他嘴邊,順道評價:“這煙味道一般,而且我抽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