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番外(前世)

楚倦死的那天是一個冬日, 很罕見的,沒有下雪也沒有太陽,天很陰沉, 寒風穿過了護城河外幹枯的柳樹抵達了皇城。

殷今朝坐在桌邊給楚倦念書,就好像他十三歲時還認不清字,楚倦捉著他的手教他時一樣。

身側的人已經很瘦了, 像一枝馬上就會折斷的竹,人病的坐不起來, 就半躺在那裏, 背後靠了一個軟墊, 瘦的骨頭凸顯,他生得好看, 瘦成這樣到底還留了幾分風骨,讓人看了總要心疼兩分。

殷今朝發覺他困了, 念書的聲音就慢慢小了下去, 他合上書,走過去握住了那雙修長又蒼白的手 。

臥室內燃了上好的銀霜炭, 窗戶卻是開著的, 溫度明明保持在春日的時候,然而那只手的溫度卻透著寒意。

殷今朝握住那只手, 將病弱的人攬進懷中, 那人的呼吸很淺,似乎風一吹就能逝去,他靜靜抱了那人一會兒。

前面數十年恩恩怨怨是是非非都已化作煙雲, 在那一刻他的心裏出奇的平靜,楚倦沒有讓他等太久,那一縷呼吸就弱了下去, 最後輕輕倒在了他的龍袍上。

千日宴是讓人逐漸虛弱的慢性毒藥,掏空身體,死的時候卻沒有太過痛苦,就像是淺淺睡了一覺,只是不會再睜開眼。

暴君如殷今朝殺人總是極盡折磨,他剝過人的皮,拆過人的骨,親手捅死過自己的父皇,也用車裂結束過自己的兄長,他對任何人的生死都渾不在意。

唯獨懷裏的人,他生怕他疼一分。

一直到那縷呼吸徹底散去,他才低下頭輕柔的靠近了那個人,輕輕抵在他的額心,最後珍而重之的吻上了他的眉心。

那些不能訴之於口的深情,從這裏開始,從這裏為止,都已走到了盡頭。

周遭很安靜,只有蕭瑟的微風穿過了枯枝和高墻,太醫和宮人都跪伏在外,沒有人發覺當今帝王大逆不道的親吻了他的恩師——在楚倦死之後。

殷今朝抱著已經冰冷的屍身坐了許久,久到明月高懸,懷裏的人已經徹底失去了溫度,他把頭埋在已死之人的肩頸裏,他以為自己會哭的。

然而沒有,他異樣的眼眸幹澀沒有淚水,好像生平永遠不會為任何人落淚。

楚倦死後他給了他極盡尊榮,將他葬在了自己皇陵一側,他從不去看他,就仿佛人生當中從沒有這個人一般。

楚倦死後的第三年某一個雷電交加的深夜裏帝王做了一個夢,夢裏是他第一次看見楚倦。

在國子監外,他從寒冷的水中被撈起來,睜開沉重的眼簾看見的是手拿戒尺的青年,長身玉立站在國子監的竹林下,冬日疏落的陽光透過竹枝散落下來,映出青年格外深邃的眼眸。

君子如玉,原來並非虛言。

那如玉的君子從疏朗的陽光裏向他伸出手來,喚他:“今朝——”

久居高位的帝王猝然睜開雙眼,殿外雷聲大作,電閃雷鳴,狂風暴雨之中只剩起伏的喘息,金碧輝煌的宮殿毫無溫度,這高高在上的龍椅沒有絲毫人情,陪伴他的只有至高無上的皇權。

他坐在那裏按住起伏的心口,滿心只剩下那雙溫潤的眼睛。

那雙眼睛深如夜色,明明是寧靜清潤的,卻只是一眼就讓心懷戒備的少年感到不安和威脅。

後來許多年殷今朝一直以為他在防備著楚倦的奪權,楚倦的背棄,一直到他失去楚倦多年以後他才明白,原來他害怕楚倦,怕的想要殺了他,是因為自己在看見他的第一眼就動了心,他擾亂了自己的心緒,是自己前行路上的障礙,是他這一生逃不過的劫數。

不是老師對他生出異樣之情,而是他從第一眼開始就對老師生了不該有的綺念。

他不愛讀書,想學的是萬人莫敵之術,卻因為楚倦眉心的溝壑而硬不下心腸,他看不得老師難過,看不得老師失望,甚至看不得他把目光停留在旁人身上。

這是怎樣可怖的執念和熾熱的愛意,能讓從來寫字歪歪扭扭的人寫出了一手清雋秀麗的字跡,濃烈到讓他從來不甚上心的母親都察覺到不對。

寒意浸透了他整個脊背,他在夏夜裏為了討老師歡心徹夜不眠的練字,後來他的母親將他拉了出去捆在冷宮唯一的柿子樹上,用帶著刺的荊棘抽了他一頓。

也是這樣暴雨如注的深夜,帶著倒刺的荊棘狠狠甩在他身上,刺破了少年血肉,將他鞭撻的血肉模糊,他的母親忽而泣不成聲,厲聲問他:“你難道要重蹈我的覆轍嗎?!”

一道雷電轟然劈開天地,他恍然睜開雙眼,大雨淋的他看不見任何人任何事,耳邊只能聽見暴雨如注。

龍椅上的帝王嘴唇張合,終於在那個人死後第三年輕聲喊出口:“老師......”

然而窗外電閃雷鳴,再沒有人輕撫他發頂,同他說不必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