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狗

傅驤在做夢,他夢到自己浸沒在浴缸溫暖芬芳的溫水裏,有人在念詩。

很溫和的少年音,喉嚨時不時會發出些脆亮的氣音笑,柔風一樣拂過傅驤濕漉漉的發絲,一只手伸過來玩也似的揉他耳朵。

他在念波德萊爾的《惡之花》,趴在浴缸壁上,一條胳膊消極怠工地伸進浴缸裏拂水,清淩淩的水聲,貼在他耳邊笑著說話,“那你說你要聽什麽嘛?”

傅驤醒來時,病房裏空而亮,有刺眼的白光從窗戶漏進來,他全身沒有一個地方是不疼的,斷的都差不多了,要不是李頻來得及時,他估計已經廢了……又是李頻,媽的李頻。

他和李頻說他要見祝余,無論如何他都要見到他,他才不在乎會不會給李頻找麻煩。

“我要見他,我有事要問他。”他甚至保證,“我現在什麽也幹不了,我只是問他。”

傅驤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對祝余這麽執著,從小就這樣,傅驤對他總是又不屑又愛管著,隔太近了就嫌他煩,跑遠了又要把他招回來,以至於所有人都覺得他們形影不離。

他對傅驤來說,就像一只狗——忠誠,活力,傻氣,兩只眼睛亮晶晶的,遠遠見到你就要狂奔著撲過來,實在是很讓人快樂。

但這只狗實在太傻,見了誰就搖著尾巴跟上去,什麽阿貓阿狗他都要湊過去嗅一嗅,保不齊什麽時候就跟著跑了,認不清誰才是真正的主子。

於是他開始管教他。

但傅驤後來回憶起來這條狗最可愛有趣的時候,還是小學到初一那段時間,每天他都搖著尾巴繞著傅驤轉圈,“傅驤!傅驤,你什麽時候來的?”“傅驤!傅驤,你的字好漂亮,我爸爸都說你那個字很有功底的!”“傅驤!傅驤,你知道陳家洛和香香公主嗎?我覺得你有點像香香公主耶,驤驤公主哈哈哈……”

瑣事林林總總的一大堆,但有件事在他記憶裏卻一直生動而鮮明。

傅驤家族裏有個姐姐,是他堂伯的女兒,勉強算他堂姐,生在這種家庭裏居然有個非常天真樸素的教育夢想,要當祖國花園的園丁,她甚至靠自己在傅驤的小學找到了實習,就安排在傅驤他們班當實習班主任。

傅驤沒什麽意見,也沒什麽反應,甚至沒人知道新來的班主任是他親戚,盡管他和這個堂姐關系還算不錯。

新官上任三把火,他這位抱著美好理想的堂姐甫一當上班主任,就開始著手家訪,還挺務實勤懇,快七點了還沒回來,傅驤和司機一起去接她。

剛好家訪完祝余,那時候祝成禮還沒有因病而被學校開除,還住在一個算不錯的小區,但居住環境在傅驤眼裏已經算非常惡劣。

車停在巷口,堂姐遠遠瞧見,小高跟噔噔作響,身上那條裙子都抵她半年實習工資不止,施施然地摟著那堆家訪材料上車來。

天色近晚,街道有些昏黑,堂姐簡單和他說了兩句,從車窗探出頭,“祝余,老師回家啦,你也快進去吧!”

傅驤一愣,回過頭去,看見祝余站在街邊,短袖短褲,抱著一只橘黃色的肥貓,在朝這邊揮手。

“他養了貓?”

車開始前行,堂姐邊對著手機鏡頭整理頭發邊回答,“也不算吧,流浪貓,他想養呢,他爸爸過敏,他只好在外邊養著喂。”

傅驤嫌惡地蹙起眉,“臟死了。”

他又回過頭去,從車後窗看見祝余還站在昏黑的街邊,吃力地把那只大肥貓貼著臉抱著,還在不停朝車揮著手,笑得見牙不見眼,“傅驤,我看見你了!”

頭頂的老路燈乍然亮起來,暈黃地照在他身上,暖洋洋的。

傅驤一直記得這幕,尤其他那幾年廢物一樣只能躺在床上的時候,一遍遍想起這幕——一個小男孩,站在夏天悶熱的傍晚,抱著一只肥貓,朝他揮手。

祝余肯定不記得了,他就是個沒良心的叛徒,他根本不記得他們之間的任何事,不對,或許還記得傅驤對他的壞。

傅驤厭惡自己的記性這樣好,他什麽都記得。

祝余從小就吃得非常多,他總是不厭其煩地告訴傅驤他爸爸給他取名叫祝余,就是希望他每天都能吃得飽飽的永遠不挨餓。傅驤心情好的時候叫他小豬,心情壞的時候罵他是豬!

又是一天吃飯,他問,“傅驤!傅驤,你最喜歡什麽動物?”

無聊又幼稚的蠢問題,傅驤正琢磨著該說狗還是豬呢?

祝余就踴躍地說,“我最喜歡虎鯨!”他囫圇把飯吞下去,傻逼兮兮地說,“你知道虎鯨嗎?它們每年都要從南極洄遊到赤道附近,在低緯度的暖流裏蛻皮,再遊回去,有一萬五千公裏呢!我好想有一頭虎鯨,我就騎在他身上環遊世界!”

環遊世界嗎?傅驤也有點興趣,從哪裏開始呢,東南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