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林影晃動, 寒風似刀,星子黯淡。

馬蹄踩飛泥土,裹得嚴嚴實實的車夫身子像棵被封吹倒的樹一般貼著馬背, 握著鞭子的手粗糙龜裂。

顆顆鹽粒從空中灑下又融成水,定睛一看, 竟是凝霜。

寒霜沒再繼續下, 車夫終於受不住一般, 減緩了速度,一串串白煙兒從遮口敷面的布料中泄成一縷縷。滾滾車輪留下車轍和嘎吱聲,馬車後是片片冷硬的塵。

馬車內,仲長狸用手指揩去眼角下的淚,用臉蹭了蹭身上的大氅絨毛,眸中閃爍著點困。

車廂內寬敞溫暖,油燈立在桌上, 暖黃光芒下,幾個精致的暖爐放在各處。美酒與蔬果擺得漂亮, 座椅柔軟, 毯子和各式各樣的織物更是典雅華貴。

仲長狸白皙的手指貼著湯婆子許久, 擡眼看向一旁的隨之遊。她靠在角落, 兩腿挺直, 嫌棄兩柄劍膈了背,因為便拆了抱在懷裏閉著眼小憩。

已經趕了兩日的路, 第一天還無事, 今天卻唐突糟了兩批人的伏擊,想必是路線依然暴露, 他們便顧不得休息連夜離開官道走其他路。

不過這般折騰著, 她倒還能沒有半點疑慮地睡下, 真是稀奇。

仲長狸伸出指尖蹭了蹭她的臉,卻見白皙指尖上陡然變灰了些,他沒忍住笑出來。

搞得這麽臟兮兮的,居然也不梳洗下,還睡得著?

他想了下,從懷中掏出了手帕,又從撬開湯婆子倒了些熱水到帕子上。

一陣溫熱又濕漉漉的動作突然糊上了臉,輕輕蹭動著,蹭得隨之遊毛骨悚然。她從朦朧的困意中驚醒,眼睛一睜,便見仲長狸捏著帕子在幫她擦臉。

隨之遊打了個長長的哈切,偏了偏臉,“幹嘛啊?”

仲長狸笑起來,“看你臟得很,給你擦擦。”

隨之遊身子哆嗦一下,終於徹底清醒,細長的柳眉擰得像條蟲子。

“哇,你是什麽小媳婦嗎?”她頓了下,又問道:“擦完了嗎?”

仲長狸晃了晃帕子,“你看看,都灰了。”

“怎麽,還不準我掉色是吧?”隨之遊哼哼道,又伸了個懶腰,問道:“什麽時辰了?”

仲長狸又拿出一張帕子擦了擦手,“寅時了,約莫還有一個時辰到可以停腳的地方,到時候休息下再出發。”

“一直趕路能縮短下時間麽?”隨之遊頓了下又道:“我覺得在馬車上休息也行。”

仲長狸用折扇敲了敲下巴,笑眯眯道:“你覺得沒有用,我才是主子。”

隨之遊:“……行吧。”

她這會兒也不太能睡得著了,又問:“所以你到底要去京城做什麽啊,怎麽會有這麽多人設伏?”

“不怕知道了掉腦袋?”仲長狸歪頭,柔順的黑發如綢緞似地垂下,又笑道:“不過到了這個時候才問,是不是太晚了?”

隨之遊:“……那你別跟我說了。”

“不可以,我可是有求必應的。”仲長狸話音慢悠悠,不等她反駁才道:“你可記得我曾說過,王家氣焰不長,因為他聯手江南織造貪腐黃金近五十萬兩。朝中已經查了三個月了,如今連年災害,救濟撥款卻被層層盤剝,其中牽連無數重臣。而我手中便有名冊。”

隨之遊看著懷裏的劍,她又道:“你要呈給聖上?我沒記錯的話,你是保皇黨的人吧?就憑你身上掛靠的閑職,為何不直接遞——”

她想到了什麽,震撼地看著他,“啊?等下,不會是我想的那樣吧?”

仲長狸眨了眨長眼睛,“那你想的是什麽呢?”

隨之遊緊張地摸了摸劍柄,湊近他,下巴幾乎貼在他大氅的絨毛上了。

她用著氣音問道:“你不會真不要命了吧?”

仲長狸出身如此世家,有個不大不小的官職,在天高皇帝遠的江南待著可以說是享盡福氣。這名冊他大可以交給內閣中的保皇黨大臣,何苦自己惹一身腥,如今他卻非要一個人來京城,只能說明要麽內閣中也有人涉及此事,要麽就是,他根本就沒打算交給聖上。

如果是前者更沒必要,朝中局勢混亂,黨爭不斷,誰身上都不幹凈,不過貪多貪少罷了。折子交給誰都一樣,粉飾一番除去對手即可,何必因此就要自己出手交給聖上?如果是後者,只能說明,他所圖甚大。

隨之遊十分討厭這些彎彎繞繞,一旦分析起來只覺得不如幹脆全殺了爽快,厭煩至極。

“你這腦子如此之快,但凡入學為士,恐怕早已權傾朝野。”

仲長狸側過臉來,言笑晏晏,卻總讓人有些捉摸不透。

隨之遊道:“你這麽笑,仿佛之後便要將我殺人滅口一樣。”

仲長狸略微驚愕地揚起眉毛,“我倒也還沒學會如此絕情。”

“你這話說的,絕情難道不是天生的麽?”隨之遊嗤笑一聲,“就像你現在這肥得要死的膽子,難不成也是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