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裴雪青到嘴邊的寬慰之言吞吞吐吐了幾次, 始終沒能出口。

若此刻在她面前的人當真只是一個嬌憨天真, 萬事不缺的郡主,她也許可以勸姜稚衣樂觀些,不要去擔心未發生的事。

可不論是當年在戰亂中為聖上斷後,犧牲己身的寧國公, 還是為至愛之人殉情, 拋棄女兒的寧國公夫人,又或是選擇前程, 放棄青梅竹馬之誼的四殿下——對一直在失去的人來說,樂觀二字或許聽來不像安慰, 更像風涼話。

何況沈家的兒郎背負著那樣的出身,即便什麽都不做什麽都不求,行走於世便已是危險重重舉步維艱, 若還要做些什麽,無疑是刀尖舔血,姜稚衣的擔心也並非杞人憂天。

她身為局外人, 如何勸慰一個千瘡百孔的人去相信一個刀尖舔血的人, 相信他可以兩全, 相信他們能得圓滿。

若世間圓滿如此易得,她又怎會與意中人天人永隔。

思前想後半天,裴雪青什麽也沒說,只問出一句:“這些心事,你可曾與沈少將軍說過?”

姜稚衣搖了搖頭:“我還沒想好自己到底想要什麽, 說了不過徒添他的重擔,等我想好了再與他講。”

一帳之隔外,元策靜立在帳門邊上,聽裏頭再無話音, 垂在身側的手緩緩攥握成拳。

身後忽有腳步靠近,一聲“少”字將將出口,元策回頭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看了眼三七拎在手裏的食盒,下巴一移,示意他送進去。

三七無聲頷首,將晚膳拎進營帳。

裏頭姜稚衣的聲音重新響起,一改方才的低落:“你們少將軍呢,不來與我一道用晚膳嗎?”

——聽上去語氣雀躍,好像什麽煩惱也沒有。

入夜戌時,元策結束夜訓,帶姜稚衣坐上回城的馬車。

這些日子因姜稚衣作陪,元策每晚都與她一同坐馬車回府,今日裴雪青在,他便坐在外頭的禦車前室,屈了條腿背靠車門,聽裏頭兩人聊著天兒。

一路上多是姜稚衣在問話,問裴雪青可曾準備好回京的行囊,說快入五月了,回去一路正值仲夏,許是需要隨身備上解暑之物,又問她回長安以後打算做什麽,囑咐她記得傳信來報平安,與自己說說京城最近的時興事。

抵達清樂客棧,元策輕輕一躍下了馬車,騰出落腳的地方。

裴雪青移門出來,踩著轎凳下地,朝元策福身行了個禮:“今日多謝沈少將軍準我入營,過些天我就回京去了,沈少將軍事忙,今日便趁此機會與你提前作別了。”

元策點頭:“一路保重。”

姜稚衣跟著走下馬車,上前握起裴雪青一雙手:“雪青阿姊前程尚遠,往後一路,要向前看。”

裴雪青垂眼一笑,默了默,反握住她的手:“你也多多珍重,我在長安等你一起放紙鳶。”

目送裴雪青走進客棧,安靜的內巷響起一聲女子的嘆息,姜稚衣望著裴雪青離去的背影輕聲道:“她今日與我說,去過軍營,最後一處地方也告別過,她此行心願已了,再無遺憾……可是她方才沒有應我那句‘向前看’。”

元策忽然偏頭看向姜稚衣:“若你是她呢?”

“什麽?”姜稚衣一愣。

“若你是她,往後一路,能否向前看?”

對上元策一瞬不眨凝望著她的雙眼,姜稚衣沉默著想了許久,最後一揚下巴:“怎麽不能?”

元策眉梢一挑。

“我才十七歲,往後的人生還長著呢,難道要為一個連夫婿都算不上的人守一輩子寡不成?我若是她,便吃香喝辣,夜夜笙歌,周遊四方,廣結新人……有什麽舊人是結交新人忘不了的呢,若有,我便去結交十個,百個!”

元策低下頭去,五指穿插進她指間,一根一根扣緊她的手指:“誰給你這機會?”

姜稚衣垂下眼,看著兩人相握的手,感覺到他每根手指都牢牢抓著她,力道比之平日格外的重。

“你今晚——”是不是聽見她和裴雪青說話了?姜稚衣狐疑地想。

“我今晚?”元策眨了眨眼等她說下去。

姜稚衣跟著眨了眨眼:“洗手了嗎?”

“……”

元策拉著她走回馬車,與她並坐下來,擡起另一只手來揉她白生生的臉頰:“沒洗怎麽著?”

姜稚衣一巴掌拍開他的手:“臉都給你捏疼了,今晚不許上我的榻!”

也不知是誰每晚盛情相邀,上榻不夠,還要他抱,自從天氣越來越熱,她寢衣越來越薄,他在她榻上就沒睡過一個整覺。

“也好,我今晚好好歇一覺。”元策背靠車壁閉上了眼。

姜稚衣轉身瞪他:“我是睡相不好還是說夢話,這麽吵著你?”

元策睜開一道眼縫,搖頭:“是我睡相不好,自己吵自己。”

天氣一日日從暖轉熱入了夏,姜稚衣送別了裴家兄妹,算著日子心生奇怪,雖然她眼下已不著急回京,可舅父的人馬應當是騎馬行路,比起馬車要來得快,照理四月下旬便差不多該到,怎的入五月好些天了還沒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