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像一潭絕望的死水被注入勃勃生氣, 城墻下,眾人在這報訊聲裏喜極而泣, 嘶喊顫抖著, 用盡全身的力氣再次抵住了面前的城門。

城門外,玄色軍陣如同巨蟒擺尾,銳不可當,轉瞬沖潰敵軍後翼。

叛軍倉皇回頭, 如見地獄修羅, 四散潰逃。

叛軍主將蒼鷹連發號令企圖穩住己方軍心, 卻任憑如何大喊都無濟於事。

一座守軍五千的城池,他們前後出動了近十萬大軍圍攻,一戰又一戰久攻不下, 到此一刻, 玄策軍赤色旗幟以烈火燎原之勢橫掃而來, 誰還有一戰之力?

城門大開, 杏陽守軍睜著血紅的眼奔湧而出,帶著鏖戰數日的憤恨憋屈和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殺氣將逃散的敵軍一個個斬於刀下。

戰場上形勢很快成了一邊倒,眼看敵軍被那一線玄色風卷殘雲般包圍、吞噬, 城樓上,姜稚衣終於顫動著眼睫放下了對準自己脖頸的袖箭,牢牢盯住了一路身先士卒殺到城下的那位少年將軍。

玄甲少年長身高踞於戰馬之上,掌心銀槍如龍而出, 一槍刺穿叛軍主將蒼鷹胸膛, 擰動槍頭將人狠狠釘上城墻, 拔起叛軍青旗,揚手重重一擲,仰起頭朝城樓望來。

對上了那雙早已等在那裏的淚眼。

城上城下, 遙遙對望一瞬,如歷經三生。

元策翻身下馬,大步上前。

姜稚衣提起裙擺轉頭拔足狂奔,順著登城階道一路直下,飛奔出城門,穿越過腳下橫陳的屍首,張臂一把抱住他堅硬冰冷的鎧甲。

元策一手提槍,一手掌在她腦後,將人死死壓進懷裏。

與她屍山血海裏相擁。

姜稚衣湧出眼眶的熱淚落上他鎧甲,在連流淚都不敢發出聲音的七日裏第一次放聲大哭:“你終於來了——”

元策下頜緊緊壓在她發頂,從來意氣風發,連殺人都在笑的人聲音發顫,骨骼戰栗:“……對不起,是我來晚。”

四面殺戮漸漸止息,一聲孱弱的嘶鳴響起,一匹戰馬忽而力竭倒下。

姜稚衣驀然一驚,擡眼望去。

已然風平浪靜的殺戮場裏,一匹匹戰馬輪番臥倒,馬上玄策軍的騎兵們跟著翻滾下來癱倒在地,仰面躺在屍堆上,對著頭頂的烈陽疲憊地閉上了眼。

元策松開姜稚衣,上下看她:“受傷沒有?”

姜稚衣擡起頭,這才發現他眼底血絲遍布,唇色淺淡,也已是疲累到了極點。

“……沒有,我好好的,你呢,可有受傷?”

元策搖頭,擡起指腹給她擦淚。

一名玄策軍士兵上前回報:“少將軍,西城門敵軍已盡數殲滅!”

元策給姜稚衣擦完淚,回頭看了眼身後一眾將士,緩緩開口:“所有人,進城休整,等待後續援軍抵達——”

下完最後一道令,整個人直直往後倒了下去。

“……元策!”姜稚衣慌亂之下一把拉住他手,跟著他跌落下去,栽在了他身上。

一個時辰後,刺史府後院東廂房。

姜稚衣坐在榻邊,低頭看著榻上人的睡臉,拿了面濕帕擦拭過他的額頭、臉頰、鬢角、每一根手指,將帕子遞給身後的驚蟄。

睡夢裏一旦被人近身便要暴起的人,方才被李答風卸甲、換衣、擦身,又被她這麽照顧了半天,仍是一點動靜也沒有,睡得昏天黑地。

要不是李答風在她一遍遍疑問下,再三把脈再三答復,說少將軍真的、真的、真的只是在睡覺而已——

她都要擔心他這是昏迷了。

方才問過李答風,姜稚衣才知道,在她煎熬的這些日子裏,元策其實比她煎熬了更久。

六月裏,河西和朝廷得到的消息差不多,只知南面三州爆發旱情和饑荒,但不清楚形勢嚴重到了這個地步。

先前元策傳信提醒她避開流民,單純只是擔心流民劫道沖撞到她,料想最壞的結果也僅僅是玄策軍為保護她與流民動手,引發民怨,河東將這事拿去朝堂上口誅筆伐,抨擊河西。

但後來,隨著有關南面三州災情的消息像雪花一樣紛紛揚揚而來,在她到杏州附近的時候,元策心中警覺已起——

二皇子趁太子犯錯,命手下官員打壓彈劾太子,卻只換來太子禁足思過,必然對此不滿。

然而面對二皇子的不滿,面對如此嚴峻的災情,河東卻始終不曾出手攪弄風雲。

河東安靜得奇怪,像暴風雨前的寧靜。

宮裏也安靜得奇怪,像一座密不透風、被上了鎖的牢籠。

兼之那個時候她漂泊在外,因暑熱行程不定,有太多意外可能,所以元策無法坐以待斃下去。

她進杏陽城之前,其實元策已經率領大軍出了姑臧,陳兵於河西邊界,在離她最近的地方嚴陣以待。

後來便是河東起兵的消息傳開。然而那個時候他尚未得到朝廷調令,縱然大軍整裝待發已久,亦不可踏出河西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