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祠堂問話

祠堂裏寂靜無聲, 自從齊鳶進來後,齊夫人便只定定地看著他, 似乎是在以目光描摹著他的眉眼, 然而神色中卻又夾雜著希冀和絕望。

齊鳶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知道老夫人暗中懷疑過他,那日選布料時對方便十分反常,再往前想, 或許醒酒湯也是試探。但不管結果如何, 只要自己一口咬定抵死不認,老夫人恐怕也沒有辦法。

他甚至已經想好了說辭, 只講自己落水後失憶, 因此過往的事情全然不記得了, 學問是垂死之際靈竅大開, 偶有奇遇。此類事跡先例頗多, 前有進士吳用夜夢大墳紅館,後有仁公夢神帝以香鼎與之,每朝的進士錄中奇聞異事從不少見, 無論哪種,都比借屍還魂好讓人接受。

可是那些話打疊了滿腹, 齊鳶張了張嘴,卻怎麽都說不出口。

他無法理所當然地占據旁人的身份,享受著本屬於別人的親情寵愛。假如今日否認,那自己以後便要撒謊一輩子。

齊鳶從來沒有這樣掙紮過,他此時只覺自己本就千瘡百孔的心被高高吊起, 似是墜入冰窟,又似乎是沉入了沸騰騰的油鍋裏, 顛來倒去, 百般煎熬。他甚至覺得身上也是時冷時熱, 一會兒周身冰涼一會兒如火燒身。

老夫人深深地凝視著他,這位早年喪夫,獨自支撐家業,拉扯孩子長大的要強長輩,此時已經是,也僅僅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了。

齊鳶踟躕許久,終究在心裏沉沉一嘆,嘴唇微微顫抖道:“晚輩見過老夫人,齊……伯母。”

說完撩起袍裾,朝兩位長輩跪了下去,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

齊老夫人和齊夫人聽到這聲稱呼,哪能不明白,頓覺萬箭穿心,淚如雨下。

齊鳶低下頭,不知道何時眼前的地面上也洇濕了兩處。他渾然不覺,只垂首,“老夫人,晚輩的確不是齊小公子。只是晚輩也不記得自己是何人,來自何處了。”

忠遠伯府如今牽扯進了叛國投敵大案,雖然自己知道父親是冤枉的,但自古以來的冤案還少嗎?日後一旦坐實罪名,與伯府來往的各家少不得也會被查一查。齊府本就無憑無靠,到時候萬一因自己的緣故移禍至此,這闔府上下豈不是白白受連累?

齊鳶含淚忍住,只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不會說出自己的來歷。

齊老夫人聽他這麽說,卻只搖了搖頭,“你倒也不必著意隱瞞。你可知道我為何能看出你不是鳶兒?”

齊鳶道:“晚輩遠不如小公子心思玲瓏,言行習慣相差也大。”

“的確。鳶兒自幼嬌慣,喝藥時哄半天都不肯喝一口。可是你醒來後,每次藥碗端來就喝,不摔罐子摔碗,也不要蜜餞。鳶兒小時候得過大病,從此格外貪睡,十幾年來未曾早起過。可是你這幾日一直都是寅時起。鳶兒愛吃甜食,喜五香醋、鰣魚油,喜時鮮野菜,吃飯無肉不歡無酒不食,但你恰恰相反,你只吃熟悉的茄子、木耳、山藥、熏魚等物,每次跟陪我用飯時,凡貴價菜肉一律不碰,更是從未要過酒水。除此之外,鳶兒平日只坐轎子和船。他出門定不會想著坐馬車。”

齊老夫人道,“我知道你不記得許多事。但若是失憶,如何各樣習慣都會改得天差地別?更何況,老二那日帶鈴醫回來被你揭穿,若是鳶兒定是要將老二家鬧得天翻地覆雞犬不寧,再將庸醫暴打一頓扭送官府才肯的。可你竟然能眼睜睜看著我放過他們,未置一詞。”

那日是老夫人試探齊鳶的開始。也是從那天起,她開始讓齊鳶陪自己吃早晚飯,每次更換樣式,觀察他的喜好。

後來的醒酒湯更是堅定了她的猜想,因為齊鳶不喝醒酒湯。那孩子偶爾貪杯喝多了,反而會覺得十分愜意,要慢慢回味這飲酒之樂。

齊鳶一樣一樣聽下來,起初只覺得渾身血液幾乎要停住。

老夫人見他信服,又問他的來處。

齊鳶咬咬牙,只搖頭道:“晚輩命蹇時乖,或許只是個舉目無親的他鄉鬼罷了。”

“你若是真不記得,那也無法了。我只是看你行事十分的穩成持重,克己慎行,應當是大戶人家的孩子,又看你衣食節儉,約莫是家財不多。”老夫人道,“我們已然經歷了這喪子之痛,自然不願別家也如此。若你還記得自己來處,我們願意資助你一些銀兩,讓你歸家相認。倘若你肯做我義孫,偶爾全一全老婆子的念想,老婆子更是感激不盡。”

齊鳶一聽這個,心裏一驚,難以置信地擡頭看了過來。

齊夫人一直沒說話,這時也走下來,彎腰將齊鳶扶起。

“鳶兒出事後,我曾在觀音前許願,只要他能活過來,我願皈依佛門,帶發修行。所以你醒來那天,我只來得及匆匆看了一眼,便去了南麓庵。”齊夫人含著淚,眼神復雜地看著他,“今天是我修行的第七日,庵主準我回家探望。因此我求了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