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二)斷路

單家的會客地設在一間茶舍裏, 構思和設計相當精巧。

一道細竹簾將院落和茶舍做了簡單的內外分割,將光影疏淡有致地灑了舍內人一身。

一只玉雕的鹿噴吐著清幽的梅子香,把茶香烘得暖而深長。

在銀槌市的土地上, 想要種什麽東西是很難活的。

然而茶舍外種著一大片綠梅林, 綠萼一串串低垂著, 作含苞欲放狀。

寧灼坐在暖意洋洋的窗邊,用茶暖手, 等了一刻鐘,等來了單榮恩。

多年不見,單榮恩倒是保養有方, 不怎麽見老, 還是唐裝, 還是優雅得體的模樣, 只是嘴角冒起了兩個燎泡,看起來與他的體面不大相稱。

寧灼站起身來:“單先生。”

引路的管家小聲糾正:“寧先生,錯了, 是章先生。”

寧灼挑眉,看向了單榮恩,舉起手表示抱歉。

這件事情, 或者說八卦,寧灼是知情的。

單氏企業的主打品牌叫做“棠棣”。

“棠棣”的創始人, 大名單雲華,大約於十年前辭世,恰好就是單飛白被綁架的前一年。

論起來, 單雲華女士並非土生土長的銀槌市人。

百年前, 在185號安全點沉沒後,她的父母經歷了漫長的死亡漂流, 活著抵達了銀槌市,成了幸存的千分之一。

她有一個哥哥,當時年僅六歲,從小就懂事,因為去幫身為船上廚師的父母處理魚蝦,不小心被跳出來的蝦子尾巴劃傷了腳背,導致嚴重的細菌感染,不得不截掉了右腿。

他硬是靠著意志、運氣和為數不多的抗生素熬過了死神,奇跡般的存活了下來。

船上有很多人叫他“奇跡男孩”,覺得有他的運氣庇佑,這艘船說不定能平安抵達。

他們這艘船也的確迎來了奇跡中的奇跡,躲過了觸礁、暴風雨、迷路的厄運,一路順利抵達了銀槌市。

可惜,在海上的時候,人們需要奇跡。

下了船的他們則迅速被現實打回了原形。

這些新移民被集中安排在一處,較為出色的人才很快被篩選了出來,被安排去了上城區或中城區工作。

單雲華女士的父母是廚師,在船上被大家親切地叫單師傅,下了船就是無人問津、沒有價值的“社會底層”。

哥哥更不用說,船上的奇跡男孩,船下的殘障人士。

出於“人文關懷”,一家人分到了一間小房間,潦倒地擠在下城區。

十年後,因為糟糕的計生條件、昂貴的孕檢費用,他們又生下了一個左腿天生殘缺的女嬰。

這對普通人家來說,是堪稱致命的打擊。

然而,單家父親瞧著兒子,抱著女兒,說:“可不就是緣分嗎?一左一右,一個孩子有一半身子,將來兄妹倆也好有個攙扶!”

事情好就好在,單家父母是一對無藥可救的樂天派。

別人家都是吃韋威公司出產的營養糊,他們家還是喜歡用大火烹炒出一片人間聲色,在有限的金錢裏,硬是把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單雲華從小就是個作風硬朗、酷愛讀書的姑娘。

她和父母詳談了自己讀書的規劃。

她說,家裏有多少錢都先供給我,陪我吃幾年苦,我能讀到哪裏算哪裏,總之,最後都還你們,一百倍地還你們。

她沒有食言。

她硬靠著成績沖破了層層階級壁壘和白眼,一步步爬上了那道從下城區爬往上城的天梯。

在大學,她拿出了一份論如何將神經系統的點電位變化應用於義肢的論文。

在這篇論文裏,她交出了“棠棣”的第一份設計稿。

——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彼時,義肢還只是追求酷炫和實用性的機械外骨骼,能夠完成吃飯、取物、打字等基本動作。

而她的“棠棣”,追求的是完全代償,是要讓義肢真正成為“肢”。

至於後來的人們嘗到了義肢的甜頭,過度追求義體化,不停改造自己的肢體,恨不得換上各種義眼義耳義心臟,都和單雲華最初的目的無關。

她的願望一直很簡單。

“棠棣”成功投入生產後,做出的第一樣產品,是一雙腿。

當時那個懂事地給父母擇魚蝦的孩子,現如今已經是一個老實巴交的四十歲的男人。

安裝了腦機接口的他小心翼翼地戴上一條鋼鐵右腿,慢慢走了兩步後,站住了腳。

他回身一把抱住了妹妹,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

同樣佩戴上一條青花瓷左腿的單雲華溫柔地拍打著他的後背。

一個奇跡男孩,被他的妹妹給予了一個新的奇跡。

當被外人問起“如何從爛泥潭裏走出來、獲得這樣的成功”時,單雲華每每都是笑著的:“因為我們家的飯做得好吃啊。每天早上出門、晚上回家,都有動力。”

她將精力完全投入事業,在四十歲前實現了她的諾言:百倍地還恩給她的父母與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