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暗空保護區(七)

高耳狼狽地流著汗,比較其它苦痛沉重的身體部位,它修好的前蹄輕得像是一片羽毛,似乎隨時可以拽著它飛上天空去。

它早已記不清自由的日子是什麽樣的了,它只記得,在降誕之初,它還是一匹懵懂渾噩,一心想著狂奔到世界盡頭的魔馬,鬃毛飛揚,呼出的星火如沸……然而一切都不長久,正如好東西總是難得易碎,它很快就被魔域的親王扼住了咽喉,強行打進身體的每一根咒釘,都令它既痛苦,又感到絕望的憤恨。

我要自由了,它想,我就快自由了!

余夢洲拍拍它的肚子,示意它站直:“乖乖,再堅持一下。”

他掰過另一只前蹄,按照修第一只的辦法,夾斷銅管,拔掉吮吸血肉的尖刺,再敲松咒釘……所有步驟都在有條不紊地推進,他的動作行雲流水、嫻熟自然,沒有虛張聲勢的鋪墊,沒有絲毫累贅的修飾,事情就這樣發生了,猶如微風,猶如朝向遠方的河流。

觀看的魔馬怔怔出神,也許它們永遠也看不膩這個過程。

人類來不及擦拭他的汗水,他神情認真,時而放松地微笑,時而憂慮地皺眉。在簡陋的洞窟中,修蹄師叮叮當當地揮舞著亮閃閃的工具,因為全心全意地投入而容光煥發。

相比之下,那些在奢華宮室中徘徊的工匠大師,自稱掌握了痛苦的至理,每個都裝腔作勢,以支配折磨的藝術家自居。他們身披黃金的繁瑣華服,手邊簇擁著大批諂媚效勞的犬馬,可他們連人類鬢邊流下的一滴汗都不如——起碼汗水是更加純凈,更加動人的,是從人類的眼角垂落下去的。

所有制約馬匹的銅管都夾斷了,咒釘也笨重地落到了地上。四個破破爛爛,然而完全自由松快的馬蹄呈現在余夢洲眼前。

他長長地出了口氣,盡管藥品已經不多了,但不該省的不能省,余夢洲還是擠了足量的藥膏,用小刀送進窟窿裏面抹勻,再用繃帶纏緊。

“好了!”他順嘴囑咐,“傷口不要沾水,不要劇烈運動,免得再裂開,過兩天我再拆開看看……”

高耳亢奮至極地喘著粗氣,狂喜完全占據了它的頭腦,也令它拋棄了無謂的高傲和矜持,魔馬一頭拱進余夢洲的懷裏,哆哆嗦嗦地閉上了眼睛。

“……哎喲!”這下的力道可真是非同小可,話還沒說完,余夢洲就一屁股跌在地上,馬群全都嚇得緊張起來,擔心人類會因此生氣。

余夢洲抱著大馬頭,笑開了。

“哎喲,”他一邊笑,一邊避開馬嚼和韁繩上亂七八糟的荊棘倒刺,熟練地撫摸著魔馬的鼻頭,手臂繞到後面,努力撓了撓馬耳朵,以及前額的鬃毛。

“好了好了,沒事的,以後都沒事了……”

說著,他還捏了捏鎖在鼻孔軟骨處的銅環,輕言細語地問:“再有空了,幫你們把這個也取掉吧,嗯?”

“你……你完全不用這麽做,”高耳低聲說,盡力不讓話語中的渴望,襯托出它有多麽悲慘,“你已經去掉了咒釘,我們可以……”

“我想這麽做,”余夢洲摸著它鮮紅的汗水,堅定地告訴它,“沒別的,我想。”

高耳臥在地上,在他懷裏無助地顫抖著,沒有恐懼的味道,沒有憎惡與詛咒的味道,它只能聞到如此快樂,如此柔軟蓬松的氣息。它甚至可以說,人類是很香的,令它饑餓的靈魂都為之飽腹的那種香。

它蹭著人類袒露的皮膚,猶如痛飲清泉的沙漠旅人,盡情地在余夢洲的懷抱裏拱來拱去。

馬群呆愣地望著他們,法爾刻靜靜地等待了半晌,噴出一口泛著火星的熱氣。

血屠夫先是偷瞥了首領一眼,然後再光明正大地轉過身,走到高耳身邊,突襲般地低頭啃了一口它的後背。

“我也要看蹄子!”它理直氣壯地嚷道,“我該……那個詞是復查,我該復查了!”

高耳渾身一抖,安適的時光被驀然打破,它惱怒至極地擡起頭,吐出血紅的長舌,嘶嘶地威脅同伴。

“啊,”余夢洲笑道,“說得對!那天我倒下去了,忘了看你的近況……”

他拍了拍高耳的腦袋,柔和地問:“起來吧?我該給它再看一看了,你也是,到時間了我來拆繃帶。”

高耳的馬耳朵向後倒去,不高興地呲牙咧嘴,可既然余夢洲都這麽說了,它也唯有怏怏不樂地從人類懷裏擡起頭,站到一旁,對著巖壁生悶氣。

余夢洲割斷早已磨得漆黑破敗的繃帶,擡起一只馬掌細看。

真不愧是魔馬,恢復能力委實驚人。普通馬可能要養幾個月,甚至更久的傷口,這才過去兩天,就已經好得快要看不出來了。

被蛀得像蜂窩一樣的蹄壁和蹄底已然補全,角質層也細密緊實,用蹄刀敲一敲,基本聽不出什麽殘余膿血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