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暗空保護區(二十八)

過了很久,青年都沒有動,更不曾轉開目光。

為什麽?

毫無疑問,法爾刻正在懲罰自己,並且這懲罰絕不是小打小鬧,它有近乎自戕般的殘忍。

可是,自己到底有什麽樣的本領,什麽樣的魅力,才值得法爾刻在他身上采用這種嚴苛到冷酷的處罰方式?

是愛嗎?

輝天使確實說過,馬群對自己懷著復雜的愛,他也視魔馬們為家人和朋友。但僅僅是愛,就能把法爾刻逼到如此極端的地步嗎?

還是說愧疚?

然而愧疚仍然是站不住腳的,畢竟不是法爾刻的主觀意識讓自己下來跟安格拉一對一,那只是地獄的選擇,錯不在魔馬。就算真要說錯,那也只不過是馬群來遲了一步,未能及時挽留住他的性命。

這就好比醫生匆忙趕到車禍現場的時候,傷者的情況早已無力回天了,難道這能說是醫生的全責麽?

一時間,余夢洲心慌意亂,不知如何是好。

在沉重的事實面前,任何話語都是蒼白徒勞的修飾,只能顯出單薄。他想不到要怎麽說、怎麽做。

他惶然地向後拉開了距離,可隨即又覺得,他要是連法爾刻的痛苦都無法接受,那又有什麽資格說原諒?遂定了定神,接著仔細查看,判斷人馬身上的情況。

褻舌擡起頭,忽然迅捷且無聲地探手,將暗窗掩上了一半。

有人來了,他對余夢洲比劃出意思,開得太大,會被對方發現的。

果不其然,他探手的下一秒,寢居的大門就傳來一聲輕響。

法爾刻的眼睛漠然睜開,仿佛暗夜中亮起的兩點猩紅晨星。他直起龐大的身體,伴隨利刃疊加的細碎聲響,短暫的休息時間過去,他又是那個魔域的皇帝了。余夢洲望見,他的五官線條鋒利,一半在幽微的燭火中跳躍,一半在濃稠的黑暗裏靜默。

一前一後,進來的是兩匹人馬。

第一匹人馬步伐優雅,悄然而精準,顧盼之間,那高潔的白發猶如覆蓋山巒的新雪,幾乎和余夢洲的無罪靈魂一樣,於室內發出瑩瑩的微光。他的皮毛緋紅,眼瞳亦是令人印象深刻的緋紅,即使以驚人的美去形容他,亦顯得太過敷衍。

余夢洲立刻明白他是誰了。

朝聖,昔時那匹溫柔的,會用悲傷目光凝視他的魔馬。

和朝聖相比,另一匹人馬就不免舉止莽撞了一些。他鐵黑色的皮毛漆亮如緞,眼瞳中放射出勃勃的,野性難馴的光。人馬一張口,鋒利的雪白尖牙便在嘴唇間若隱若現。

是軍鋒嗎?余夢洲在心中思量,氣質像,毛色也像……

“首領,你叫我們啊?天天在這裏待著,我都快無聊死了!”第二匹人馬大大咧咧地沖動發言,“什麽時候才能開戰嘛?”

嗯,余夢洲點點頭,沒錯,是軍鋒。

朝聖抿嘴一笑,眼神卻十分冷漠:“你上次是怎麽被鐵權杖拖回來的,忘了麽?越輸越要打,真是百折不撓,只有精神值得嘉獎。”

這還是余夢洲第一次聽到朝聖口齒清晰地講話,但不得不說……好刻薄啊!那個溫和憂郁的朝聖去哪了,怎麽能這樣對自己最小的兄弟?

軍鋒居然是一副習以為常的模樣,只是陰森森地轉頭道:“別得意,你也不過是二打一才壓住血屠夫。更何況,想贏你還不簡單,直接扯斷你的舌頭,你還能算得上老幾啊?”

……軍鋒?!

暗室裏,余夢洲瞠目結舌,嘴巴都張大了。

軍鋒,我沒聽錯吧?!你剛剛說的都是什麽,以前你不是這樣的啊!

面對幼弟的威脅,朝聖歡喜地笑了:“說得真好!為什麽不按你說的做呢?來,快來。”

“確實,還是啞巴的狀態比較適合你,”軍鋒咧開利齒,吐出長舌,“既然你迫不及待……”

“夠了,”法爾刻終於擡起眼睛,打斷了這場劍拔弩張的口角,就在余夢洲以為他要調停的時候,皇帝厭倦地說,“這麽想流血,那就出去打完了再進來。”

法爾刻——!

余夢洲心裏山呼海嘯,無法形容自己的震驚。

你不調和同伴間的矛盾了嗎,不維護族群的和諧了嗎?雖然你本來就是惡魔,可那個口吻又嫌棄、又關愛,說“我得照顧它們,因為一離開戰場,它們的智商就會消失”的馬群首領呢,它去哪裏了?

老天爺啊,你們怎麽能變成這樣……

褻舌擡起頭,凝望著暗室的天花板,在慶幸自己還沒被人類揭穿真面目的同時,他完全可以聽到,高耳正在心中得意忘形地狂笑。

“好一出大戲啊!”高耳喜不自勝地跟他傳話,“太好笑了,只能說,還好倒黴的不是我!”

褻舌默默無言,他輕輕拉了拉余夢洲的手,他們再下面談論的,估計就是針對天空一方的戰術了,余夢洲要聽,完全可以,但高耳還在這裏,身為中立的親王,他不能偏袒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