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暗空保護區(三十)

相比那邊兩個問題兒童,余夢洲還有更重要的事得處理。

在說完那三句簡短的心意剖白之後,法爾刻的身軀便越發沉重,盡管他顫抖的手臂還死死地箍著懷中的靈體,可他的骨頭、心臟,皆發出不堪重負的轟鳴,就像一座繃直了上千年的吊橋,繩索徹底松懈的那一刻,也是它開始解散的那一刻。

“法爾刻……法爾刻?”余夢洲察覺出不對勁來,由於被抱得太緊了,他完全看不到法爾刻的表情,只能仰著脖子,像溺水一樣叫喚,“喂!你別暈啊,振作一點!”

人馬的軀殼不知所措,靈魂與意志,卻與他深愛的人類緊密相觸。抱著余夢洲,法爾刻便如融進海面的陡峭冰山,轟然傾倒在地。

余夢洲被他沉重地壓在地上,這幾乎就是被一個密不透風的囚籠鎖住了,千說萬說,也只能說好在他此時此刻是靈魂的狀態。

“他沒事吧?!”余夢洲掙紮著叫道,“是不是被我打傻了,你們快來看看啊!”

高耳負責看著那兩個貨,褻舌則急忙趕來救駕——雖然他也不清楚是救誰的駕。他小跑過來,仔細地查看了一下法爾刻的狀態。

“他沒事,就是昏過去了。”褻舌很想幫忙把人扶起來,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縱然被榔頭敲得神志不清,但法爾刻渾身的魔力都狂暴地溢出來了,猶如一群逡巡領土的瘋獸,誰敢把余夢洲從他身邊帶走,他就要對方的命。

余夢洲連忙道:“沒事沒事!既然他昏過去了,那我在這邊看著就好了,反正也沒什麽急事……”

越過法爾刻的臂膀,余夢洲看到軍鋒和朝聖那兩張高興到漲紅的臉,大聲說:“當然,還有你們倆!你們的事我一會再跟你們說!”

哦耶?軍鋒的表情喜悅。

啊哦。朝聖眨著眼睛,不敢做聲。

·

法爾刻似乎是在做夢。

他的眼瞳中倒映著朦朧的光暈,柔和而不刺目,鼻尖也深深埋在足以滲透靈魂的香氣裏,生機勃勃,不曾摻雜任何恐懼和痛苦的陳腐惡臭,唯有柔軟馥郁的芬芳,像一個最不切實際的美夢。

他過去也聞過這個味道,並且,在他自己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就已經在笨拙地學著去愛氣味的主人。可惜,他到底是惡魔,於殺戮天資聰穎,於愛人一竅不通,等到他真正想明白的時候,早已錯過得太久。人類常說花期過去,來年盛開的鮮花,便不再是今年你摯愛的這一朵了,所以,即便他將荒蕪的魔域哭成汪洋大海,也挽不回他的花。

“我……是不是在做夢?”他輕輕地、喑啞地問,生怕自己稍微用力一點,就吹散了這個比泡沫還要脆弱的夢境。

有什麽柔軟的,溫暖的事物,正摸著他的面頰。

“你夢到了什麽?”有人問。

……那真是他朝思暮想的聲音啊!為了再聽一次這個聲音,再見一次擁有這個聲音的人,他願意付出自己的一切,何況只是回答他提出的問題?

“我經常、經常夢見……我走在空空蕩蕩的荒野上,周圍的地是紅的,就像血一樣紅,天空卻是黑的,黑得看不見一絲光。”他慢慢地說,“我就在裏面不停地跑,拼命地跑,想離開這個比死亡還要安靜的地方,但不管用什麽方法,哪怕我在裏面跑到腿骨流血,跪倒在地上,也不能擺脫它。在那裏,一秒就像一年那樣漫長。”

法爾刻的瞳孔渙散開來,實際他就枕在余夢洲的腿上,用堅硬的犄角抵著對方,“在夢裏,我多想聽到除了我之外的動靜,看到除了黑和紅之外的顏色。可是,等到這個可怕的夢結束了,我醒來之後,卻不想讓任何人看到我,對我開口說話、發出噪響……他們不是我想見的人,它們說的話,也不是我想聽的聲音……”

“那你一定要采用這麽激烈的方式找人嗎?”余夢洲心酸地低聲說,“生活中還有很多重要的事,你並不孤單,你還有你的親人,更何況,你是這個世界的皇帝了,總得負起責任啊……”

眼淚破開眼眶,潤濕了余夢洲的掌心,法爾刻的嗓音亦是沙啞:“是的,我生來便是皇帝,可這個位置象征的權與力,卻不單屬於我一個。”

“在我為卑賤之仆奴役的時候,我是皇帝;在我的同胞被迫在魔域面前斷腿叩首、加諸厲刑的時候,我是皇帝;當我終於看到自由的曙光、復仇的期望,擁有一個哪怕只讓我想到名字,都覺得滿懷歡喜和溫柔的心愛之人,我以為痛苦能夠就此終止,可到頭來,我還是要眼睜睜地看著他在我面前死去,直到屍體都被毒液燒成灰燼……就因為我是皇帝,所以這一切都是我應得的犧牲和報應!”

他失聲痛哭,身體劇烈發抖,手背上青筋綻起,鋒銳的指甲也深深挖進堅硬的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