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法利塞之蛇(一)

“嘿,別畫了,該吃飯了!”舍友從身後拍了拍青年的肩膀,“媽呀,你這身上……很恐怖,兄弟!”

謝凝頭也沒回,翻了個白眼。

“幫我帶一份,”他吹開劉海,嘴角沾滿奇多玉米圈的芝士粉,把皮膚染的黃黃的,“我不想下去了,實在沒空。”

“你開顏料鋪子的?身上左一道右一道,下次我罐兒空了,就在你身上蘸兩筆。”舍友嫌棄地說。

謝凝蘸取調色板,在畫布上細細推開女人柔潤昏黃的膚色。

“你手上本來就臟兮兮,還好意思說我?”謝凝呲牙咧嘴,很想拿著畫筆,往舍友頗具男媽媽氣質的圍裙上甩兩道大的,“快滾快滾。”

舍友是山東人,長得非常符合大眾心目中豹頭環眼、五大三粗的刻板好漢形象,謝凝每次看他捏起還沒小指頭粗的畫筆,便會油然生出一股憋不住的牙疼之情。

好漢摘下圍裙,轉身就走:“得嘞,那我就光買我一個人的飯了。”

“好哥哥暫且留步!”謝凝回過神來,急忙出言挽留,“速去幫我帶一份雞湯餛飩,我就在這替你占著位置。”

舍友濃眉一皺,嗓音雄渾地回話:“你這占位,是獨我一份的,還是其他人都有的?若不是獨我一份的,那這占位,實在不要也罷。”

謝凝:“……”

謝凝:“呔!哪兒來的妖孽,速去取雞湯餛飩的熱符水,好讓我除魔降妖!”

妖孽畏懼他手中馬上就要甩出水點子的畫筆,遂毫無氣概地尖叫一聲,滾去食堂打飯了。

鬧了一陣,謝凝重新蘸濕筆尖,看好舍友的空凳子。臨近交作業了,畫室都是急著趕進度的學生,稍不注意,板凳就得被人順走。

他用手背擦擦嘴角,認真審視面前的畫布。女人的臉孔已經初具雛形,只是光影的明暗對比,還欠缺一點東西……

謝凝又調了些檸檬黃和樹汁綠的顏色,他在皮膚上稍稍壓了一點推開,去對照畫布上的色彩,覺得差不多了,才慢慢地掃兩抹上去。

黑褐色與橄欖棕色的背景裏,似乎有盞穩定朦朧的燈火,覆著畫上女人的鵝蛋形臉孔。她的眼睛隱在暗處,嘴唇隱在暗處,唯有側邊臉頰,以及鼻尖上沁出的光暈,為她增添了羽毛般柔和恬靜的神情,仿佛是在微微地笑。

有進步了,處理畫面的筆觸和手法,皆比前幾幅自然了太多。謝凝眉目舒展,心情仿佛一片輕薄的黃葉,被微風平滑地送出很遠。

青年滿意地停下筆,活動酸痛的手腕。他端詳著自己的畫面,左看看,右瞅瞅,漸漸的,那目光不由自主,就像控制不住的小狗,悄悄地溜達到了斜上角。

坐在他的位置,剛好能遙望到半幅從相同照片上衍生的畫作。畫畫的女孩束著漆黑長發,紮著袖子,胳膊上劃著幾道亂七八糟的藍和紫,正一邊在調色板裏轉筆,一邊跟身邊的人笑著聊天。

風停了,謝凝心中的葉子慢慢落地,飄轉池塘。

一樣的課程,一樣的老師,布置的作業自然也是一樣的。那女孩和他畫的是同一張參照像,然而,她大膽地選用了暗沉的藍與紫,在她的畫布上,女人凝固的眼瞳,渾如穿過了沉厚天幕的兩顆夜星——怔忡的,僵硬的,驚惶的,甚至是刺目的。

諸多幽微曲折的感情,復雜難言的氛圍。別人都在畫一個人,只有她,畫的是一個痛苦的人。

謝凝深深吸氣,火苗燎著他的視線,他本該像被燙到一般轉開眼睛,但他強逼著自己看,難堪地、貪婪地看。

“我買回來了,你的雞湯餛飩!”舍友大大咧咧地道,“食堂人不多了,我讓老板多給你放了兩勺蝦米……喲!”

舍友彎下腰,驚奇地瞧著他的作畫:“可以啊謝小凝,進步真夠大的,別卷了別卷了,給人留條活路哈。”

他調侃了這一句,卻不見謝凝回答,不由擡起頭,順著謝凝注目的方向一看。

舍友也不吭聲了,他盯了一會,嘆了口氣。

“小天才嘛,”他聳聳肩,“老天爺塞飯吃,我等凡人是夠不上的啦……”

他用胳膊肘搗搗謝凝,“別看了,先吃飯吧,你那個垃圾食品是墊不飽肚子的,快。”

聽到他的話,謝凝的肚子裏猶如梗了塊熱炭,他勉強笑了一下,低聲道:“謝謝,我等會把錢轉給你。”

他們在畫室裏湊合完了晚飯,等到距離宿舍樓鎖門還差半個小時,才起來活動身體,收拾畫具。

謝凝有點無精打采的,填飽了肚子之後,也沒能趕多少進度。晚上風大,他們裹好外套,不慌不忙地順著小路走回去。

“你咋啦?”舍友問,“剛看你就蔫蔫的,你家裏又打電話催你了?”

謝凝扯一下嘴角,沒扯成功。

“不是,”他低聲說,“家裏……催歸催,沒真的給我很多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