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法利賽之蛇(八)

處決了這個蠢笨的騙子後,厄喀德納俯身下去,像大鷹般張開利爪,將羊毛攫在手中。

織物浸透了香膏的氣味,使他立即回想起昨晚的經歷。蛇魔吐出信子,顛三倒四地嘶嘶,他的心跳一瞬過快,鼓動著壓縮出大量毒液,尾巴也亂甩著遊來遊去。

人類。

對他求愛的是個人類,贊美他,對他誇耀的,是個人類。

厄喀德納盯著手中的羊毛,試探性地把它按在自己的胸口,但到了這會兒,羊毛的觸感粘膩冰冷,絲毫沒有昨夜溫暖柔潤的熱度,只是了無生機地貼在皮膚上,猶如死去的蛇皮似的,令他心生厭惡。

蛇魔撇了撇嘴,不悅地丟掉了它。他擡頭看向宮門的方向,目光再一次熱切起來。

他一定是朝那個方向去了,我要找到他、抓住他——正如天命是怎樣篤定地向我昭示淒厲的未來,我要像抓住雷電,抓住颶風,抓住雄鹿流血的頸子一樣抓住他!

厄喀德納狂熱地許諾了誓言,他動起身體,騰飛在火光也不能照透的黑暗中,追逐著一名未知人類的步伐,第一次遊出了阿裏馬的地宮深處。

巨人們慌忙退避,他們的心神沉浸在無邊的恐懼當中,厄喀德納的蛇尾搖曳到哪裏,黑暗就淹沒到哪裏,燈盞熄滅、火把禁燃,流通在地宮的微風也偃旗息鼓,沉默得如同死了。

對此,謝凝一無所知,他唉聲嘆氣,抱著空癟的肚子,慢慢扶著墻走。

逃出一段距離之後,他再也跑不動了,只好停下來,忍著渾身哪哪都疼的不適,一步一步地往前挪。謝凝深刻懷疑,自己肯定是被蛇鞭打出了內傷,喘氣的動靜稍微大一點,胸口就疼得厲害。

但是,既然已經逃過了一劫,那也沒什麽好抱怨的……反正他還活著,這是比什麽都強的。

謝凝一邊安慰自己,一邊裹緊了身上的披風。

話說回來,這個披風的質量實在過硬啊,不會是哪位女神女仙親手織的吧?要是這樣的話,我可欠了那位好漢一個大人情了……

走著走著,謝凝停下了腳步,疑惑地皺起臉。

因為痛苦和饑餓,他眼前昏花,摸黑走了好一陣,方才反應過來,四周為什麽這麽暗了?

厄喀德納盤旋在上空,目不轉睛地凝視他。

是他嗎?又小又無助,可憐地縮著身體,倚靠在走廊的墻邊……是他嗎?

厄喀德納興奮地吐出黑舌,品嘗著空氣中的味道,人類身上沾染著濃烈的毒腥,與他手中的馥郁香氣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綺靡墮落的異香,佐證著他的身份。

蛇魔頓時無限歡喜,他下降在銅制的地面,蛇腹輕盈無聲,款款扭動,恰如一片落地的鵝毛。

只是,全世界的鵝毛加在一起,都不能比擬厄喀德納的邪異與劇毒。他探長身體,偷偷從側邊覷著人類的面龐,看到對方面色蒼白,嘴唇柔軟,十分秀氣可愛,不知為何,他便從心底生出一種沖動,想要試著用蛇信舐食人類的臉頰,看他嘗起來是不是甜絲絲的。

謝凝吸了吸鼻子,靜止的空氣裏,他聞到了彌漫開的,非常熟悉的氣味。

蛇的氣味。

謝凝身上一陣陣地發冷,心裏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他慢慢地回頭,瞥見兩邊皆是一片黝黑,唯有頭頂斜上方,向下放射迷蒙的光線。

謝凝再慢慢擡頭。

——一對懸浮在空中的詭譎金眼,正目不轉睛地緊盯著他。

厄喀德納:“嘶?”

謝凝面如金紙,他瞬間屏住呼吸,心臟砰砰狂跳,差點從嘴裏蹦出去。

他以為自己嚇得大喊了一聲,實際上,他的嘴唇微微蠕動,僅僅虛弱地呵出了一個聲如蚊蚋的“啊”。在那雙詭異眼睛的注視下,謝凝眼前甚至出現了走馬燈的盛景。

驟然受驚、心跳失衡、全身疼痛,再加上十幾個小時沒吃東西……謝凝的血液從腳底沖上頭頂,直沖得他眼前發黑。

接著,人類就兩眼一閉,完全失去了知覺。

厄喀德納發愣地望著人類。

仿佛被當頭潑了一條河的冰水,他內心的灼熱全然散去,寒冷更甚於塔爾塔羅斯的淒涼深淵。

妖魔悲哀得說不出話,他的心緒大起大落,就連油然而生的憤怒之情,也被這樣深厚的悲哀壓抑得冒不了頭。

他一見我就嚇得暈倒了,可見他對我的贊美和誇耀,都不是發自真心的!他痛苦地想,像他這樣孱弱的人類,必然不敢自己拿主意,那他到底是奉了誰的旨意,膽敢來這裏愚弄我?

厄喀德納佝僂著身軀,他凝視人類的臉龐,神情疲憊而冷漠。在他眼裏,原先那樣潔白可愛的面貌,此刻也如冰霜一樣無情刺人,充滿了虛偽的欺騙。

蛇魔遊轉徘徊,在殺與不殺之間,少有地躊躇了許久。

“我要把你帶到巢穴去,”最後,他下定了決心,冷酷地自言自語,“因為我的誓言是不可忤逆的!即便是我自己也不能夠。我就把你帶回我的巢穴,在那裏,我即為你說一不二的主人,我須得拷問這事的來龍去脈,叫你完完全全地吐露實情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