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法利賽之蛇(三十六)

春去冬來,謝凝趟過高山和大海。

他素衣簡餐,過著儉省的生活。因為是神,是不需要吃飯,亦無需睡眠的永生者,謝凝很少主動追求物質上的享受。他通常選擇在鄉間小路步行,一走就是幾天幾夜,覺得自己該停下了,就敲開農人的屋舍,詢問他們能否收留自己一晚。第二日晨光熹微,他在草枕邊上留下幾枚德拉克馬,接著悄悄地離去,安靜得仿佛叫人遇上了一場伴霧而生的幻覺。

前期,謝凝身上的盤纏多數來自贊西佩的贈予,他不是吝嗇錢財的人,遇到獨居的老人,窮困的農民奴隸,路上也就隨手散去了。散完之後,謝凝想了想,每路過一個繁榮的城邦,他就在廣場邊支一個畫架,旁邊寫上自己需要籌集的錢數,把自己當成一名賣畫的手藝人。

剛開始,來的都是被謝凝外表吸引的人,永生者的無垢光輝籠罩著他的面容,使他在喧囂繁雜的人流中顯得格格不入。等到他畫完第一張、第二張,他的畫攤往往要被圍得水泄不通。人們裏三層、外三層地環繞在周邊,大人嘖嘖驚嘆,小孩子爭相踮著腳,富人出汗的掌心裏攥著錢袋,權貴的奴仆大聲呼喊著開道……

不過,一旦畫到約定的數額,謝凝就默默地站起來,收起畫架,攏好散碎的錢幣,再掏出幾枚,送給旁邊的孩童買糖。接著,他重新戴上鬥篷,猶如融入大雨的一滴水,他走進人群,誰都不能再找到他的蹤跡,哪怕他們之前還緊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懇請他多畫幾張。

他如此旅行了好幾年,走在偏僻的山野、無人的荒谷,也不是沒有遇到打家劫舍的強盜,專門剪徑為生的歹人,但神王的誓言是永久有效的。因此,那些強盜連他的衣角也沒法摸到,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謝凝不緊不慢地走遠。

即便宙斯的保證還沒來得及發揮它的力量,他身邊也跟著許多自發的保鏢——厄喀德納麾下的魔怪,潛伏在陰影中的噩夢,虎視眈眈地搜尋著任何威脅。有很多次,強盜使著弓箭,從遠處伏擊過路的行人,他們的手指剛剛按上弓弦,不知從何而來的血盆大口,就已經將其吞吃幹凈,連衣甲都不吐。

謝凝走一路,畫一路,他畫著山林的神、水澤的神,也畫著煽動情緒的神,代表某樣狀態的神。他花了十一年的時間環遊世界,第十二年,他回到了艾琉西斯,那個曾經收留他,再放逐他的王國。

老國王還活著,神明的後嗣,總比常人長壽許多。他並不知道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也不知道菲律翁領受了他的囑托,在天神的影響下,給謝凝喝下了要命的毒酒,就像多米諾骨牌的起點,推動了神明的終末。

他只知道,那個他視作兒子一般的年輕英雄,在那場席卷一切的浩劫中死去了,他的靈魂在死後升上天空,成為了不朽的星座,他一直惦念的少年同樣不知所蹤。在他心裏,多洛斯必定也隕落了性命,否則,又怎麽會引起厄喀德納如此磅礴的怒火?

老國王的兒女中,安忒亞已為人婦,再做了人母。因為王室的子女所剩無幾,她的父母不舍得將她遠嫁到別的國家,因此招攬了一位夫婿,讓她繼續在本國過著公主的生活。

這天傍晚,夕陽斜照、殘霞似血,安忒亞膝邊環繞著兩名嬉笑打鬧的少女,她微笑著注視她們,眼前卻忽然閃過一幕清晰的場景:孤身的旅人從天邊跋涉而來,鬥篷使人看不清他的容貌,但他身上籠罩著神聖的光彩,顯而易見,對方正是一位神明。

阿波羅賜予她的預言能力,這些年已經很少顯現了,安忒亞不禁臉色大變,從座椅上跳起來。

醒悟像照徹長夜的閃電,她驀地認出了那幻覺中走來的人——抑或神。

他是這個家庭縈繞不去的心病,因為她無端送走了一位曾經施恩於這個國家的人,她的父親長久得郁郁寡歡,以至派出菲律翁,請求他救援那落入魔神掌中的少年,而這正導致了那位英雄的毀滅。

多洛斯,他是多洛斯。

公主心慌意亂,在押送多洛斯坐上前往奇裏乞亞的船只,又聽到他被厄喀德納所愛的傳聞後,她便像一個頭懸利劍的人,惴惴不安地想過許多種受到報復的方式。她想那少年或許會在枕邊唆使厄喀德納,令魔神麾下的怪物滅亡了艾琉西斯的國民;又或者,他會讓厄喀德納使這個國家染上更殘酷的毒疫。可暮去朝來,她思慮中的復仇,始終不曾降臨。

就在她以為一切相安無事,心上的石頭終於能夠放下的時候,他卻當真來了,並且是作為一個神,一個強力無匹的存在而來的。

安忒亞恐懼地跳起來,她不顧慌亂的侍女,急忙勒令隨從備車。她從王宮中衣衫不整地跑出,越過長街、廣場、鬧市、兵營……許許多多的建築,來到城墻下,頂著民眾訝異不解的目光,她果然看到了那個隨著暮色走近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