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問此間(三十九)

鬼母粗重地喘息,從她喉嚨裏吐出來的氣,俱帶著沉悶粘膩,恍如溺水般的雜音。

她不說話,劉扶光站起來,望著她的孩子:“這些裏面,應該沒有你的親生女兒,對不對?”

月娘長久地閉口不言,堅忍如寂寂的磐石,她突然粗聲道:“我的女兒!哈哈,我的女兒……她們才剛剛出生,七竅的靈光都未長全,能知道什麽!渾渾噩噩地生,渾渾噩噩地死,就算我要尋她們,她們也早就化得無影無蹤,只能去魚肚子裏尋了!”

兩行淒厲的血淚,自她的下頷汩汩滴流。鬼母望著眼前的兩個人,除了許多年前遇到的那個道士,這是唯二兩個令她無法看出根腳的生靈。

白衣的男人進入了鬼的領域,看到了自己全部的過往。她能感覺到,他的心中充滿了痛苦和哀傷,她以為這只是針對她的痛苦和哀傷,但有那麽一個瞬間,她聽到了對方劇烈波動的心聲,顫如哭泣。

——太多了,同月娘一樣處境的女子,實在是太多了……

他分明為她落了淚,也為數不盡的她落了淚。

那一刻,她忽然原諒了他。

有什麽辦法呢?畢竟鬼就是這麽可悲的東西啊。給它們一點微薄的溫暖,鬼就會如饑似渴地吮吸,就像農家養的土狗,即便打斷了腿,打瞎了眼,只要一個隨便的口哨,土狗還是會搖著尾巴,朝主人一瘸一拐地追過去。

“你想讓她們變回人身嗎?”劉扶光溫柔地問。

月娘猛然擡頭,死死瞪著他。

“她們這個狀態,投胎已經沒法子了,”他繼續解釋,“鬼氣已經形成了實體,投入輪回,就等於要讓她們魂飛魄散……”

“你能做到?!”月娘嘶聲發問,“你是什麽意思,你有法子讓小寶她們做回人?!”

血紅的眼珠幾乎瞪出了眼眶,鬼母的神情難以置信。

做鬼好,還是做人好,也許對這個問題,人人有不同的看法,但對於月娘來說,做鬼是無法享有俗世的幸福的。鬼靈吞咽著血腥的供奉,行走在無光無人的黑夜,只有沉浸在怨氣與死氣裏,才能獲得活動的力量。

她曾經幻想過無數次,倘若她的兩個女兒還在,她會怎樣地疼愛她們。她要看她們在陽光下嬉鬧翻滾,穿好看的花衣,玩時興的玩具。鬧得煩了,她就去集市上買一點昂貴的蜜黃色砂糖,糊住她們聒噪的小嘴巴……

她的女兒,一定有最明亮的眼睛,最燦爛的笑容。

晏歡問:“你要幫她們討封?”

劉扶光笑了:“其實很簡單的,她們的年紀畢竟還小,讓她們忘記自己為鬼的身份,再送去好人家教養,就算是鬼胎,也能如常人一樣長大。”

“不過……”他猶豫了一下,“那也得她們心甘情願地離開你才行。”

月娘陰寒地道:“不管是不是心甘情願,她們都得走!我一個也不留下。我的血債罪業,我自一力承擔,不礙著旁的人!”

女嬰們頓時哇哇大哭,她們哭得撕心裂肺,仿佛她們幼小的身軀快要裂開了。無論多麽鐵石心腸的人,聽了這樣的哭聲,都得面色不忍地轉過頭去,但月娘猶如頑不可摧的山巖,冷硬地不回應。

晏歡虛虛攏住劉扶光的肩頭,把他帶到一邊,示意借一步說話。

“你看到了什麽?”他問。

劉扶光無言地掏出一枚空白玉簡,貼在額頭上,將神識灌輸進去,半晌,他把玉簡遞給晏歡。

“你看。”

晏歡借過玉簡,抵住片刻,他拿開,將余溫尚存的玉簡收回自己的袖子,點點頭,示意知道了。

“和她一般遭遇的婦女,俗世中數不勝數。”他靜靜道,“你救了這一個,怕只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

他罕有潑劉扶光冷水的時候,劉扶光本就憋了半天的氣,聞言頓時心頭火起,沉聲道:“那你身為至惡,又在這起到什麽作用了?救了這一個,總好過什麽也不救!”

晏歡沉默不語,氣氛一時冷滯。話出口,便如箭離弦,沖動之下,劉扶光說了刺耳的言辭,說完又覺得後悔,他轉頭看向別處,也沒有再出聲。

良晌,晏歡輕聲問:“扶光,你怪我麽?”

劉扶光不回答。

晏歡自嘲般笑了笑:“是的,我是至惡,諸世罪業盡融於一身。但大海容納百川,何時見它管控百川是如何發源、如何流淌了?”

見劉扶光的眉頭輕輕一顫,他接著道:“我並不覺得九子母如何可憐,因為我沒有名為憐惜的感情。你看,我們之間經歷了多少事,多少時光,我才這麽蠢笨、勉強地學會了愛你……”

他小聲說:“我沒有唬你,扶光。陰陽相互廝殺排斥,又相互依偎共生,男女亦是如此。但根植、發源於女子的孽債血海,是連我都覺得龐大癡肥,並且不可渡解的,即使你是至善。”